荀八出
京剧大师荀慧生先生创立的荀派艺术,开辟了程式化与生活化相结合的新境界。他的表演,自然、灵活而又合乎戏曲的传统规范;开阔、洒脱而又不失含蓄;神韵飞动而又讲究深度。荀派艺术以感情色彩浓郁、富于青春气息而着称于世, 学习和效法者甚多。
1986年春季,享有“活红娘”美誉的荀派名家宋长荣应香港演艺界之约率淮阴京剧团赴港演出。他在荀令香、沈曼华、徐凌云等人的协助下复排了荀派名剧《霍小玉》、《香罗带》、《鱼藻宫》、《勘玉钏》、《红楼二尤》、《金玉奴》、《花田错》,再加上他早已脍炙人口的成名作《红娘》,在香港引起轰动。载誉归来,返回内地的宋长荣又在京津两地举办了“荀八出”的汇报展演,再次掀起了荀派热潮。
荀派《鱼藻宫》是一出惊心动魄的汉代宫廷悲剧,它写出了封建皇朝内部的倾轧、妒恨和权位之争,而剧中的女主角戚姬沦为这场斗争中的无辜牺牲品。第三场,戚姬初上场唱四句[西皮慢板]“身入宫闱十数秋”,宋长荣饰演的戚姬头戴一顶用水钻镶成的特制凤冠,凤头在前,凤尾伏于脑后,富丽堂皇。他急步冲至台口一个亮相,容光焕发, 气度不凡, 显示出宫廷贵妇恃骄邀宠的身份。第八场戚姬囚禁永巷舂米,大段的[二黄慢板]转[快三眼】,如泣如诉,酣畅淋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第十场繁难的做工,吕后一句“定斩不赦”,在[大锣凤点头]的伴奏中,宋长荣饰演的戚姬完成了从面向吕后双跪,到右拧身干拔起“屁股坐子”落地,面向台前的表演。戚姬做这个动作之前,双手被绑,面向里跪,起范儿时,没有双手的向上领劲,只有靠拧身立腰“旱地拔葱”干起,双腿双盘干起直落,这种难度很大的技巧动作,就要见演员的功力。宋长荣临场发挥得是那样的准确,他把戚姬的震惊、绝望表现得淋漓尽致。大段的[反西皮散板】唱腔, 宋长荣采用了连哭带唱的方式,充分发泄出人物的满腔愤恨,血泪交迸地表达出人物的内心状态。刘邦一死,宠妃戚姬瞬间便从娘娘沦为阶下囚,又眼见亲生子被吕后用药酒害死,自己也即将问斩,在如此大起大落的遭际面前,戚姬此情决非一般唱法可以表达。宋长荣在处理这段唱时,决不单一地去追求唱腔的圆润、悦耳。他强调用心去唱、去诉、去喊,既在[反西皮]旋律之中,又不受其束缚,似说,似唱,以情带腔地把人物满腔的怨愤一泄无遗,真正做到了非常的人物,非常的遭遇,就得以非常的唱法来表达。
《香罗带》是陈墨香、荀慧生以梆子传统戏《三疑计》为素材改编而成的。它是一出新颖而别具一格的生活悲喜剧,它的剧情曲折动人,剧本语言简练,文典俗白运用贴切,而且富有很浓的生活气息,因此多年来深为广大观众的喜爱。宋长荣的《香罗带》在人物塑造上,突出体现了荀派艺术表演生活化和性格化的特点。剧中的林慧娘不同于一般的唱工青衣戏,是需要脚下、手里、嘴里、脸上几头并重功夫的,是一出唱、念、做、舞并重的重头戏。宋长荣饰演的林慧娘,那声情并茂、以声带情的唱腔,正是荀派艺术风格的具体体现。林慧娘头一个出场起,宋长荣那稳中有快的脚步,侧身垂抖的水袖,柔美明亮的眼神,洒脱庄重的造型,都给观众留下了人物基调的美感。第六场“释疑”,[西皮二六】起唱之前,在过门里有段精彩的表演。唐通持剑相逼,林慧娘慌忙躲闪,这一逼一躲在舞台上形成了大幅度的调度。宋长荣此时的表演是,头微摇动,眼中流露出乞求委屈的神情,双手连连摆动,两条下垂的水袖随着快步如飞的脚步,飘浮而起。接着二人推磨走半个圆场,双合扇往里一盖两盖的大转身,水袖飞落有致,美不胜收,紧接着造型亮相。宋长荣的表演有戏有技,既火炽又有分寸,真正做到了快而不乱、繁中见稳。林慧娘忍辱梳妆,心中的苦痛向谁诉呢?思来想去,竟然得出个由于貌美而招祸的结论。“强对菱花整云鬓”的八句抒情唱腔满怀幽怨,拨动着观众的心弦。
《红楼二尤》共分九场,前六场以尤三姐为主,后三场是尤二姐的戏。宋长荣前面以花旦应工尤三姐,后面以闺门旦应工尤二姐,表演有很大不同。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物,但最终都摆脱不了封建制度的魔掌。宋长荣依照荀师对尤氏姐妹的唱腔,作了不同的处理设计:前者的唱腔用[西皮]洒脱刚健,表现出爽朗活泼;后者的唱腔用[二黄]缠绵悱恻,刻画出善良柔弱。第四场“思嫁”是前半部的高潮,尤三姐回忆初见柳湘莲心生爱慕,沉浸在美妙温馨的爱情向往中,一段八句的[四平调],着重抒发了她不满于环境的幽怨与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宋长荣此时面部表情是如痴如呆,失魂落魄,加之慵懒的步履,都表现出那种无可奈何的苦闷。当唱到“那一日看戏文”时,唱中夹入念白,使人看到尤三姐想起柳湘莲串戏情景就精神为之一振,这与前两句唱形成鲜明对比。那“把人恋爱”的唱腔缠绵柔情,加上回身低头的身段,把尤三姐情窦初开的心怀表现得恰到好处。有一句“引得我(啊)春云叆叇”,宋长荣在唱“引得我”时扭转身形,先使观众看到右侧面,当后背趋向前方时,稍快一点转向左侧面,正好唱出“啊”字,这一转身很好地表达出尤三姐苦闷、羞涩的丰富感情。这段唱腔宋长荣唱得洒脱而不失含蓄,神采飞扬又讲究深度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以柔媚清纯的语言情调表现了初恋少女的思春情怀,令人回味。第九场“摧芳”,尤二姐在自悔受骗时有一段[二黄原板],我们听到宋长荣饰演的尤二姐对前途悲观绝望的痛苦呻吟。在“可怜我只落得有话难云,诉不尽内心苦珠泪滚滚”两句里,当唱到“珠泪滚滚”以及后面的几句[散板]的时候,那种哀怨和泣诉成为人物最后的哀鸣,深深赢得现场观众的同情。
《霍小玉》是荀派六大悲剧之一,全剧文词凄切华美,情致哀婉动人。此剧唱腔集中了荀派声腔艺术的精华。荀慧生大师曾经说过:“这出戏我几乎把所有的板式都放在里边了。”霍小玉初见李益时含情脉脉,不胜娇羞,梳妆的[南梆子]唱腔风光旖旎,沁人心脾;送别的[二六]情意缠绵,委婉凄幽;病房的[二黄慢板]以及玉殒的[二黄原板]凄悲欲绝。宋长荣根据剧情的发展,都唱出了剧中人的思想感情。病房的[二黄慢板]“叹红颜薄命前生就”一段是该剧的重点唱段,宋长荣演唱此段时,在不损荀先生原腔的前提下,在唱法上作了一些新的处理。第一句的“红”字、“生”字后面都增加了气口、停顿,多有闪板夺字之感,人物虽在悲泣之中,而唱腔仍不失俏丽;“生”字的腔,高耸入云;“就”字按传统唱法应有大腔,荀腔是一带而过,略去过门,极为巧妙地转入下句,显得凝练、简洁。第二句“美满姻缘付东流”,“东”字顿挫有致,“流”字的大腔含蓄内在,腔随情出,声泪交融,十分感人。“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一句,“添”字高起后略一停顿,然后经过纤细入微的小腔转入“愁”字,而“愁”字又以低腔唱出,在声犹未尽时立即转入“枕边的泪呀共那阶前雨”一句。此句是唱段结束前的高潮,“边”字出口后略作停顿,但“泪”字要接得很紧,吐纳相合,节奏严谨。“雨”字的大腔旋律起伏跌宕,尽情地倾吐人物的一腔幽怨。末句“隔着了窗儿点滴不休”的结尾使用了下行唱腔,显得深沉有力,悲戚动人,使听者不能不为之潸然泪下。最后一场玉殒的悲歌一曲[二黄原板],犹如杜鹃啼血,此时奄奄一息的霍小玉一面追忆往事,一面表述衷肠,并指责李益忘恩负义。宋长荣的演唱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具有鲜明的荀派唱腔特点。这段唱的词和行腔、唱法,均不完全同于一般规范式的[原板】,开始句按垛句板处理,并与下句紧连不留过门,显得非常别致、紧凑。“孤苦凄凉”的长腔,回环叠复,悲怆感人。宋长荣软语莺声,娇柔俏美,似乎溢于言表的演唱声情并茂,抒发了霍小玉这个被玩弄、抛弃的弱女的悲剧性格,和她那种真挚多情、善良温存的性情,从而充分显示出荀派媚丽抒情的声腔特点。霍小玉临终时,把对李益的怨恨与爱恋紧密交织在一起,宋长荣通过眼神和形体动作,曲曲有致地呈现在舞台上,留给了观众绵延不绝的悲伤,动人心扉。
《金玉奴》一剧,人物的处境变化较大,其性格前后反差突出。宋长荣没有恪守花旦行当,他除了运用花旦表演手段外,还运用了闺门旦,甚至青衣的手段。前半部带有喜剧性的欢快气氛。刚一出场时,金玉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着美好憧憬的小家碧玉,她天真活泼,爽快干脆,是花旦路子。宋长荣在语言上用的是京白,给人以轻松、活泼、亲切、自然的感觉。与莫稽成亲后,已属成年妇女,虽然天真活泼的天性未泯,但是已带有庄重气度,属于闺门旦路数。待到后来,莫稽高中,态度陡变,显示出嫌贫爱富的势力嘴脸,宋长荣便运用青衣的许多手段来表现金玉奴恐惧、凄苦、无助及越来越沉重的心情。第九场“洞房棒打”的[二黄】唱腔,金玉奴在心灵受到严重创伤之后,性格上已经成熟了,感情也变得冷漠了。宋长荣唱得庄重严肃,铿锵有力,以表达金玉奴的仇恨、愤怒、冷漠,尤其是最后两句着重强调的是充满愤恨的语气。为了适应剧情的发展需要,宋长荣则有时用韵白,有时用京白。在整出戏里,花旦、闺门旦、青衣只是作为一种行当的依据,前后不矛盾,相辅相成,没有给人矫揉造作之感,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和事物发展逻辑。这样,根据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感情的变化,而灵活运用表现手段,使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更为生动感人,宋长荣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宋长荣在《花田错》剧中塑造了一个处处逢迎、讨人喜欢、粗枝大叶的丫鬟春兰。他一出场, 先用目光往台下一扫,拢住观众的眼神,再用少女的神态念上场对,念到最后一个字时,俏皮地往观众席上一瞟,台下的掌声骤然而起。春兰在与卞济说话时,一面要急着追小姐,一面要叮嘱卞济,忽而跑向上场门,忽而跑向卞济,使舞台呈现出紧张忙乱的气氛,观众情不自禁地为之鼓掌喝彩。在赶制绣鞋时,搓麻绳、衲鞋底等虚拟动作既给人忙忙叨叨的感觉,又有准确逼真的质感。就是一屁股坐在放着针线的椅子上时,那表情和动作及锣经的配合都很自然,达到理想的剧场效果,既制造出紧张气氛和喜剧效果,又刻画出春兰的马虎和热心。
在《勘玉钏》里宋长荣前饰俞素秋、后饰韩玉姐,这是两个性格迥异的女性。俞素秋的第一次出 场独具匠心,在[撕边]里小姐俞素秋被丫鬟鸾英拉着跑出来,她带着惦念二老打架的心情。宋长荣的表演是双眼微瞪,平视前方,足下擦着滑步,这种步法是双脚不离地,膝盖骨用力,两腿交替滑动往前走,上身提气,收腹,挺立不晃。冲到台口,一欠身,随即转身入门,在二老厮打中间,屈膝跪下,接唱(散板】。后部韩玉姐由于父母双亡,与游手好闲的哥哥在一起,多少染上一些放纵的习气,所以从台步到表演动作和说话语气就要洒脱、放得开。韩玉姐一出场,那爽朗、直率、活泼的性格扑面而来,她是那么敢作敢为,又是那么光明磊落,宋长荣的表演分寸感极强。
《红娘》是荀派剧目里影响很大的一出喜剧,也是宋长荣的成名作。宋长荣塑造的热情、活泼、聪明而又富于正义感的红娘形象,蜚声剧坛。荀派表演风格的洒脱、自然,以及唱腔的清新、流畅等特点,在这出戏里都得到很好的体现。宋长荣饰演的红娘突出了一个“憨”字,剧中红娘有三次研墨的动作。宋长荣根据剧情的发展以及红娘当时的具体心情,应用恰当的形体动作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处理得毫不雷同。第一次她自告奋勇去为张生磨墨,为的是让他急速修书,搭救僧众和小姐。宋长荣采用了大幅度的快步,伸臂卷袖,急不可待地用力研墨。这次给观众的,虽是一个背影动作,但心里有戏。她终归是个不出闺门的大家侍婢,大庭广众之前抛头露面,又感到有些羞涩。所以急速把墨研好,便躲到莺莺身后。第二次是老夫人悔婚之后,红娘不顾一切随同张生到书斋写信,以飞快的圆场,表示红娘无所顾忌的勇敢行为。他们走过书房,又转回身来,然后双手推门,让进张生。大幅度地上步,顺势双手投袖,宛若蝴蝶,扬臂抓袖,带袖过肩,急转身,颠步流星似地来到案前。两手冲上,露出双臂及手掌,准确地拿起古墨,撩水后,用力把砚台磨得“哒哒”作响,腕部急速飞转,肩部流苏晃动。由于用力过猛,操之过急,又心不在焉地偷看张生的书信,一不小心,致使墨汁四溅。宋长荣用了下意识的动作,急忙用水袖揩抹,并把手指上的墨迹,沾沾口水涂抹在桌围上,双眸流露出歉然的神色看着张生。这些细节,都是不同于荀师的表演。第三次的研墨是在“传柬”一场里,莺莺要回书张生,红娘喜出望外,她连蹦带跳地走向书桌,为小姐研墨。这时,她表现得自然多了,边磨边笑,并且用眼角偷看小姐写的什么。这时,宋长荣给红娘的脸上增加了几笔调皮的色彩。三次研墨表演各异,一招一式,力求从细小处见精神,以表现出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们不难看出,宋长荣在忠实继承前辈艺术的基础上,根据个人条件,扬长避短,以纯熟的表演技巧尽可能地发挥荀派艺术性格化、生活化、平民化的特点。同时他还按照时代发展的审美需求,加快了念白及声腔旋律的节奏,使观众感到红娘的形象真实、亲切、可信,人物更加丰满,人物更加丰满,更加具有戏曲的独特美感 。
八出荀派名剧,十个古代女性形象。从宫廷嫔妃、名门才女,到丫环侍婢、民家少妇。她们有的天真活泼,有的娇柔俏丽,有的委婉凄楚,有的泼辣豪爽,通过宋长荣的精湛演绎,个个形象生动,呼之欲出,性格鲜明。他向观众展现了荀慧生大师“演戏是为少女少妇写心,为娼优姬妾抒愤,为封建社会中下层妇女请命”的深刻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