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蝶哭花笑》剧本
说 明
燕伯华，人称定陶十杰之首。文武双全，为人豪爽，交结甚广。娶妻孟氏，独生一女名唤绿波。英雄周天龙，寄子飞云于燕家，由伯华教诲，相约长大后与燕女绿波成亲。此事子、女不知。同窗七载，女文武双全，子则轻浮，学习较差。燕伯华探友，遇寇身死，家道中落。
十杰之二宫西山，在京经商，富而归家。有女宫蕙心，偶同飞云相遇，一见钟情。宫妻赵氏将飞云哄至家中，强与蕙心成婚。不久，宫家遭抢，夫妇被害，宫蕙心被劫持。绿波同燕家结交之豪杰夺回蕙心。蕙心、飞云深感绿波。众劝绿波同飞云成亲，绿波拒绝。蕙心因伤重而亡。
场 目
第 一 回 寄 子 箅 九 回 计 诱
第 二 回 悲 世 第 十 回 索 子
第 三 回 共 读 第十一回 强 配
第 四 回 观 画 第十二回 寄 思
第 五 回 侍 疾 第十三回 怡 情
第 六 回 访 旧 第十四回 灭 盗
第 七 回 遇 艳 第十五回 崇 贤
第 八 回 遭 劫
人 物 表
燕伯华 正生 豪 杰 宫西山 外 富 商
孟 氏 正旦 伯华妻 赵 氏 正旦 宫 妻
燕绿波 小旦 姑 娘 宫蕙心 花旦 姑 娘
周天龙 须生 豪 杰 秋 水 花旦 丫 环
张 祺 杂 家 人 春 梅 丑旦 丫 环
周飞云 小生 吴子春 武生 豪 杰
乳 娘 老旦 朱 宇 杂 匪 盗
沈益贞 旦 尚清妻 尤 宏 杂 匪 盗
高丽贞 小旦 姑 娘 秦 周 杂 匪 盗
高尚清 小生 许 黄 杂 匪 盗
郑南阳 小生 豪 杰 四喽卒 杂
黄 彪 净 豪 杰 四丫环 杂旦
唐七如 须生 豪 杰 傧 相 杂
庄 丁 丑
第一回 寄 子
〔燕伯华上。
燕伯华 (引) 十年谢客，也曾磨穿铁砚。
一朝得道，有如荣膺金冠。
(诗) 黄海波涛壮，
青年意志雄；
吾曹能自立，
世运岂终穷。
咱家燕伯华。世居山东定陶县。娶妻孟氏，倒也温婉贤慧。女儿绿波，年方十一，生来志趣非常，秉性严肃，一不轻言，二不苟笑，看来尚属可教。长日寂寞，不免将她母女唤来，闲谈闲谈。娘子，女儿走来。
〔孟氏、燕绿波上。
孟 氏 (引) 妇人职业，纺棉织绢教女娃。
燕绿波 小孩本分，读书写字孝爹娘。
燕伯华 娘子到了，坐下。
孟 氏 有座。
燕绿波 爹爹万福。 (拜)
燕伯华 我儿少礼。 (燕绿波旁立)这是娘子，妳看我儿绿波，年纪虽小却很有些像我。将来传我之钵者，怕就是她了。
孟 氏 但恐长于德而短于才，未必能继你的事业。
燕伯华 不然，不然。妳云以外短于才者，正其所以为才。此儿非常，岂常人所能知也! (燕绿波低头)
(唱) 此儿生来秉性贞，
寡言寡笑异常人。
将来必能成大果，
世俗中哪有知音人!
非伯乐不能把千里认，
知子者还要算父亲。 (燕绿波以手弄巾)
孟 氏 官人!
(唱) 孩儿尚小且莫论，
但愿教养她成人。
这事尚早，莫去提他。只是你学了满腹文章，一身武艺，也不出外干点事业，就这样苦守田间，将来一死，岂不可惜!
燕伯华 哈哈哈，娘子你看，如今一般人终日奔走钻营，自以为善于应世，洋洋自得，我却替他们嫌羞。何如我这耕田种菜，吟诗作文，自居清平世界，又为什么愿去沾那些污浊呢?
孟 氏 话虽如此，只是现在遍地是土匪，通国皆民贼，你出来想方治理，世上哪里少你这样一个净吃粮食，不尽义务的呀!
(唱) 天下兴天下亡匹夫有责，
享权利忘义务要你为何?
燕伯华 哎，妳这叫知其一不知其二。为社会尽义务，难道一定要作官为将。想我长在此乡，此乡便无土匪；居于此郡，此郡便不敢来贪官。我们在衣食之余，赈贫济困，—乡为安，这不算尽我为人之道吗!妳一定也要我走门子，钻洞子，献人情，送节礼求一个官才算吗?倘若每乡每郡都有个燕伯华，恐怕天下早都太平了!
孟 氏 哎，好呀!
(唱) 这才是高明人识见远大，
一席话说的我喜笑哈哈。
刀一柄箭一支平定天下，
田三顷牛五头治国安家。
见人难竭力助情高义大，
我说你生生世万家佛法。
〔周天龙上。
周天龙 (引) 大祸从天下，
寄子友人家。 (张祺暗上)
你家主人可在?
张 祺 现在厅上。先生贵姓?待我去传。
周天龙 不必传禀，我自进去。 (进门)伯华在哪里? (孟氏、燕绿波下)
燕伯华 (惊) 这莫非做梦吗?天龙，你从哪里来?
周天龙 不必细问。 (同哭)你附耳来。 (耳语)
燕伯华 (点头)天呀，竟有此事!
周天龙 不必多言，你我快走。
燕伯华 张祺。
张 祺 在。
燕伯华 快备两匹马来。 (张祺拉马上)天龙，不可迟慢，你我快走。
周天龙 正是：
(念) 欲学张良从赤松，
先将亲生作寄生。
燕伯华 (念) 你且放心跨海去，
后来大事我担承。 (同下)
〔孟氏、燕绿波上。
孟 氏 (唱) 官人今日异寻常，
燕绿波 (唱) 一见那人泪汪汪。
孟 氏 (唱) 令人莫解其中意，
燕绿波 (唱) 爹爹回来问端详。
孟 氏 (唱) 说什么回来问端详，
我儿一猜有何妨。
我儿平常最善料事，妳先猜猜是什么事。
燕绿波 (想) 母亲，我爹爹常说生平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今天这人怕就是所说的那个失意英雄。娘，妳说是不是?
孟 氏 由何而知?
燕绿波 我父亲谁曾见过他哭，今日一见就哭，必是知己无疑。
孟 氏 (点头)那么，你能知是什么事情？
燕绿波 (握两手想)这人必然犯了什么大罪，往别处避难，要在咱家寄放一件贵重的东西。娘呀，你说对不对?
孟 氏 有几分对呀!
(唱) 我儿平常喜料事，
今日所猜亦无疑。
如今快去读书去，
此刻无事，快念书去吧。
燕绿波 娘呀，我爹爹回来，你可要叫我哩。呵?娘! (拍孟氏胸下)
盂 氏 对、对、对!
(唱) 官人回来问端的。
绿波已去读书，待我也去织布。正是：
(念) 忽地生客来光降，
倒教老身费思量。 (下)
〔周飞云短衣短裤，孩儿发同燕伯华骑马上。
燕伯华 (唱) 匆匆别了周天龙，
不觉来到我门庭。
张祺哪里? (张祺上)请安人。
张 祺 请安人，先生回来了。 (燕伯华下马，抱周飞云下马)
燕伯华 将马牵下。 (张祺牵马下)
〔孟氏、燕绿波上。
孟 氏 (引) 半日才回转，
燕绿波 教人操心间。 (笑出，见周飞云对视，均低头，绿波跑回)
燕伯华 (拉周飞云)随我来。 (进门)
孟 氏 官人回来了。怎么去了这半日!这是谁家小孩? (看周飞云)倒怪心疼的。
燕伯华 这就是方才来的那位好友周天龙的儿子。他父亲嘱托于我，妳可好好的抚养，就当你我自已的儿子才好。来，见过你家伯母。
周飞云 伯母。 (叩头)
孟 氏 (笑扶)哟，快起来吧，怪可怜的!你叫什么名字?
周飞云 名叫飞云。
孟 氏 几岁了?
周飞云 十一岁了。
孟 氏 (拉周飞云并抚头)好孩子，机灵的很。
燕伯华 (指燕绿波)这是我的女儿，名叫绿波。你可叫她妹妹。
周飞云 (趋前)妹妹。 (燕绿波羞，站孟氏身后)
孟 氏 你也成了这个样子了。人家客给妳见礼，怎么不言语!
燕绿波 (趋前)哥哥。 (又急退，立孟氏身后，燕伯华、孟氏暗笑)
燕伯华 (唱) 活泼泼羞怯怯天真烂漫，
孟 氏 笑哈哈乐融融大罗神仙。
他父究竟是什么事，怎么要将这个儿子寄在我家!
燕伯华 这事说来话长，闲时来细谈。
〔乳娘上。
乳 娘 晚膳好了。
孟 氏 待我检点检点。 (同乳娘、燕绿波下，燕绿波回首看周飞云，周飞云亦看燕绿波，二人目光一对，燕绿波笑跑下)
燕伯华 这是飞云。
周飞云 伯父。
燕伯华 你现读何书?
周飞云 伯父请听!
(唱) 五经内春秋未曾念，
礼记方读犹未完。
燕伯华 懂不懂，好不好?
周飞云 (唱) 解与不解如参半，
有好有歹不一般。
燕伯华 你以为不懂就是不好吗?
周飞云 非也!
(唱) 不了解当然难分辨，
好歹专就知者言。
燕伯华 你都爱的是什么?
击飞云 (唱) 侄儿生性多偏浅，
惟觉与诗有前缘。
伯父，我看妹妹那样聪明，读书当然较侄儿为佳。
燕伯华 她爱的却与你不同。
周飞云 她爱什么?
燕伯华 她爱的是春秋。
周飞云 呵，伯父，你以为我两个人，谁的好?
燕伯华 哎，诗近情，春秋近理。你二人各有偏意，但偏于情者高；名其失也，却流决而难收拾，为祸最甚。你以后还要谨情才是呵。
周飞云 侄儿记下了。
燕伯华 (唱) 诗偏情传偏理各有未当，
宁偏理勿偏情免入魔场。
假若还稍不慎将情来放，
往往会闯下祸大海汪洋。
〔乳娘上。
乳 娘 一切已经周妥，请先生用膳。
燕伯华 正是：
(念) 小儿未解情，
情场似薄冰。
偶而失了足，
千古恨未穷。
随我来。 (同下)
第二回 悲 世
〔沈益贞、高丽贞上。
沈益贞 (唱) 闲无事在家中自思自想，
高丽贞 (唱) 世界上并立着百数国邦。
沈益贞 同土地同人民同有海港，
高丽贞 同圆颅同方趾同有心肠。
沈益贞 缘何故国与国有弱有强，
高丽贞 又为何人与人分别愚良!
沈益贞 此其中大道理不难分讲，
高丽贞 都只为不努力不能自强。
沈益贞 只要我求诸已反躬自想，
农责农工责工商自责商。
为学生你就把学术言讲，
作官府你就把政治改良。
不十年我中国雄居人上，
哪一个小丑国敢来猖狂!
我虽是女流辈却有志向，
努血力与国家扫尽*枪。
融派别除党见合衷同仰，
致国家如磐石巩固金汤。
高丽贞 嫂嫂呀!
(唱) 嫂嫂口气真个大，
怪不得哥哥将她夸。
既要将世同融化，
又要热心为国家。
女儿如此堪惊诧，
苏菲罗兰无以加。
妹妹也要效犬马，
帮同嫂嫂把仇杀。
抛却女儿风流话，
但愿标名金字塔。
沈益贞 侬家沈益贞。
高丽贞 侬家高丽贞。丈夫高尚清。原籍陕西，迁居山东。多嫌省会繁华污杂，特来乡下居住。看着世事日趋越下，国人大梦沉沉，外人得尺进步。若非赖着列强均势，恐早已被其瓜分。我可莫说中国呀中国!难道这四万万人中，就没有些顶天立地能救国的人吗?真个要我女孩儿们争这口气不成呵!
(唱) 可恨中国太混沌，
四万万无一可靠人。
还要我女儿们把气振，
好心血，
〔高尚清上。
高尚清 (唱) 前途晦隐群龙战，
哪许偷闲学少年。
待要千钧一发转，
离不了我顶天立地男。
高尚清。已到我家，待我进去。
沈益贞 郎君回来了!
高尚清 回来了。 (同坐)
沈益贞 今日访得豪杰如何?
高尚清 哎，着实的难访。今日出去，听得这定陶县境离此百里之遥，有个燕伯华，人都以才士呼之。
沈益贞
高丽贞 想是他的才学很好，但是这才士们都是些懦弱书生，只会吟诗作文，摇摇笔杆子罢了。国家大事，从来不管，即管也是不中用的。
高尚清 听说他是定陶十杰中翘楚，想来武艺也是不错。
沈益贞
听得十杰还有何人？
高丽贞
高尚清 这却不知。慢慢打听，自会知道。
沈益贞
这姓燕之人，现作何事?
高丽贞
高尚清 只因世道污浊，他却学陈中之的故事，自耕自食。听说还有个女儿，颇有志气，且兼学文武，不知究竟怎样。
沈益贞 天呀，还有这样的人!但不知她能关心国事吗?若是她好自她好，于国家关系不相干，就可惜了。 (向高尚清)你可详细打听打听，若是真有心国事，我们倒可与他们连络连络。
高丽贞 嫂嫂，我们一同前去。
沈益贞 那是自然。
高尚清 话虽如此，只是现在的人，道听途说者多，还须缓缓打听的实再说!
(唱) 如今世人不可信，
道听途说未必真。
打听的实再定准，
免得往返把路奔。
高丽贞 哎，哥哥呀!
(唱) 我嫂嫂既然有志愿，
妹妹也愿来效颦。
姑嫂二人齐发奋，
要做国家一等民。
你再去外边探详审，
然后大家定方针。
假若还燕家父女品学兼优又热心，
那时节兄嫂妹妹一家三口把他寻。
厮磨上三年并五稔，
志同气合共苦辛。
于国把忠尽，
为国把策陈。
外务各整顿，
外交从权新。
海陆工商一样一样都改进，
国强民富怕何人?
转把世上男子问，
你笑否女儿不能自立身!
高尚清 妹妹既能这样，我又多了膀臂，即父母地下，也觉喜欢。正是：
谁作沧海中流柱，
高丽贞
我要双手撑天空。 (同下)
沈益贞
第三回 共 读
〔郑南阳儒装乘马上。
郑南阳 (唱) 故乡春色兮若何，
佳人天地怨微波。
洛桥灞桥杨柳死，
江户长条空复多。
俺郑南阳。想我从前与表姐丈燕伯华并马秋原，何等快乐!如今南北奔走，几次游历，不觉已经七年有余。今日行来山东，不免探望表姐一回也!
北去南来整七载，
仍然故我再归来。 (下)
〔周飞云、燕绿波上。
周飞云 (诗) 炼就铁肩担道义，
学成辣手著文章；
治国经邦，
要具国家眼光，
要具世界眼光。
燕绿波 (诗) 不可不抱虚生忧，
不可不知有生乐；
才高识卓，
可作女界楷模。
周飞云 周飞云。
燕绿波 燕绿波。
周飞云 绿妹妹。
燕绿波 云哥哥。你我饭已吃毕，一同读书去吧。
周飞云 请。 (同进门，坐)
燕绿波 你我方才吃过早饭，若还读书，饭食难以消化，且怕得脑炎之病，还是先写字吧。
周飞云 (拍手)好极，好极，咱们就先写字! (同磨墨、同写字)
燕绿波 (唱) 墨磨匀笔蘸锐帖放端正，
静着心平着气将字写成。
猛想起许多的先贤先圣，
大都是成就于拂逆境中。
我辈人虽不是聪明绝顶，
也愿学大人物显亲扬名。
我愿学汉班超续史名重，
我愿学宋慧姬设帐讲经。
我愿学花木兰军前效用，
(唱) 我愿学朝云女吹散羌兵。
我愿学苏菲亚奔走革命，
我愿学法罗兰为国捐生。
夫人城娘子军且莫论定，
状元女博士娘也要齐名。
说什么风流人开装对镜，
讲什么窈窕女腹小鞋弓。
鲜花阁要推成国家基础，
胭脂儿要点开世界文明。
铁血关问须眉曾否睡醒，
玉镜台照裙钗最是英雄!
周飞云 嗳，妹妹好志气也!
(唱) 绿妹妹志气高魄力雄正，
真令我七尺躯惭愧无穷。
你既学曹大家汉帙续定，
我便学班孟坚先总其成。
你既学高太后秉公听政，
我便学司马光窜黜惠卿。
你既学谢道蕴雄辩风生，
我便是王献之把你奉承。 (带笑)
你既学邵续女陷阵摧锋，
我便是刘君段助你成功。
你既学马尼他为国殒命，
我便是加将军倍振威风。
你既学贤孟光力能扛鼎，
我便是汉梁鸿娶妻孟光。
燕绿波 (越听越怒)你住了吧。你越说越胡说起来，比的都是什么!我给伯父母说去，你常常欺侮于我。(往外走)
周飞云 (急止)好妹妹，妳快不要去告我，我说错了。
燕绿波 不行。不说你下一回还是这样。 (又走)
周飞云 妹妹，我以后再不敢了，请妹妹饶了我吧。 (压燕绿波坐，燕绿波气)哎呀，再不要生气了，看气坏身子。我与你杀个鸡吧。 (学鸡叫，燕绿波看书不理)妳看看我一句话说错，就将人气成那个样子了。是了，我打我的嘴。 (打嘴，燕绿波偷看，欲笑又止)我再不说话了，好好用功。 (坐，念书)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便先觉觉后觉也，余天民之先觉者也。深将以斯觉斯民也，非余觉之而谁也!哎呀，难怪伊尹为一代之圣人。看他的口气有多么大! (偷看，燕绿波不动，持书往来走动，看窗外景)荏苒日月兮且莫蹉跎，良辰美景兮，不可轻过；时兮时兮易逝，何能遏兴也；兴也偕相知以往游波。 (回看燕绿波)你看，这小道学，只晓得看书。哎，你说怪不怪!人家不连咱说话者行，咱不连人家说话，怎么心里总不对劲。 (悄立燕绿波身后，燕绿波看书得意。周飞云取燕绿波手帕嗅)未汝之为美，美人之遗也，(藏手帕，指燕绿波)你看，简直成了学究了。(燕绿波仍不理。持燕绿波所写之字看)好，真好，写的好极了!就像她那个人儿，妩媚中却有刚毅，比晋卫夫人高明得多了。
燕绿波 (夺字)你拿来吧，无味死了。一个人儿只管说哩，谁是你男子家写字，偏有许多婀娜气。
周飞云 妹妹，妳就外行了。你岂不知妇人而男子天下之奇妇人，男子而妇人，亦天下之奇男子。留侯张良何尝不是貌好女子，却是心雄万夫，此正是之为我也。
燕绿波 你偏会说!
(唱) 生上个栽嘴偏会辨，
问你读书几百篇?
周飞云 (唱) 一时间就读了二十又半，
问妹妹读书有若干？
燕绿波 (唱) 我读了百十页拿皇正传，
又读了整十篇船山通鉴。
周飞云 我不信一时间就读那么多!
燕绿波 谁人教你信。
周飞云 不管那些。你看今日天气这样爽朗，咱们何不花园疏散疏散，尽待在这屋子里，哼哼唧唧，岂不辜负这大好韶光。
燕绿波 我不去。好天气舒畅幽适，正好用功。跑到园子流浪上半天，岂不可惜!
周飞云 哎呀，你真是个迂人，用功也不在这半天。
燕绿波 咳，你这话正是许多人自误终身的根子。这也不在那半天，那也不在那半天，天天不在不在，这一生的光阴就不在完了。
周飞云 哎呀呀，你说的多要紧。其实人一劲用功也不好，须得找个机会快乐快乐，精神方能舒畅，精神舒畅，做起事来，方能格外起劲。
燕绿波 世上荒唐少年，游荡子弟，哪一个不是你这样说，以挡人家的口。其实是自己误了自己。你以后还是改改你的心性脾气才好。
周飞云 你说的对，我承认。但是也得慢慢的改。
燕绿波 既然知错，就该马上改掉，为什么慢慢的改?岂不闻勇于改过，怯于作非。
周飞云 照你这样说，都成了圣人了。
燕绿波 然则，圣人还不敢当吗?
周飞云 是了，是了，不说了。妳今天只陪我这一次，下次再不去了!
燕绿波 知则行之，我不去。
周飞云 这简直是个新圣人，说不去定不去。
〔家院上。
家 院 (引) 奉了先生命，
来请二学生。
这是姑娘，学生，先生在园内，请你们前去。
燕绿波 你去，就来。
家 院 是。 (下)
周飞云 你说不去，怎么又去了?
燕绿波 父亲有命，不能不去。
周飞云 可见伯父才是高人，不像妳这执固不通。
燕绿波 小孩子怎能与成人相比!不必说了，就算你达到目的了。
周飞云 如此，请。正是：
(念) 两骏并驰，看谁人捷足先得。
燕绿波 双矢并发，是哪个高常远蹠。 (同下)
燕伯华 (内唱)绿遍山园白满川，
〔幕开，场布鱼池、河水、石桥，杂花。燕伯华持钩池旁，周飞云持篮汲水，桥边燕绿波取饼弄钩，皆笑容可掬。
燕伯华 (唱) 茅檐常扫净无烟。
花不成溪手自拣，
才了蚕桑又插田。
日学渔人依水畔，
夜归儿女笑灯前。
时人不识余心乐，
将谓衰朽惜残年。 (举竿得鱼)
飞云快来，鱼上钩了!
周飞云 哎呀，拿我看。哟，怎么这大的鱼?妹妹快看来!
燕绿波 哎呀，真个!
周飞云 伯父，给我。 (以手捕，鱼跳。周飞云又捕，鱼跳入水。周飞云呆立，燕绿波看)又跳下水去了! (周飞云拭泪)
燕伯华 无妨，待我来另钓给你。
燕绿波 (看周飞云)这一下不哭了。 (见周飞云手流血，惊)呀，把手弄破了，流血呢!快回，包好再来。
周飞云 我不。我今天总要拿下鱼回去。
燕绿波 是了，仅有十个指头，河里的鱼多着呢，够不够让鱼往破里撞!不要呕了，快走吧。
燕伯华 (看，得意)是。快去，包好了再来，不是一样吗!
燕绿波 (皱眉)看，看，血越流越多了。快走，快走! (拉周飞云下)
燕伯华 真可爱也!
(唱) 这娇儿年纪小天真烂漫，
彼爱此此爱彼委实喜欢。
到将来偕秦晋倒也可羡，
他二人还都在南柯梦间。 (又钓鱼，看书)
周飞云、燕绿波携手上。
燕绿波 (唱) 方才与哥哥把伤理，
周飞云 (唱) 又来后院踏翠微。
燕绿波 (唱) 你看那柳湖松岛莲花寺，
周飞云 (唱) 花宫仙梵隐微微。
燕绿波 (唱) 穿花蛱蝶深深去，
周飞云 (唱) 点水蜻蜓款款飞。
燕绿波 (唱) 双双燕子一来一去呢呢喃喃对细语，
周飞云 (唱) 对对莺儿忽东忽西唧唧喳喳为怎的?
燕绿波 (唱) 我问你，
周飞云 (唱) 妳答我。
燕绿波 (唱) 你忙忙，
周飞云 (唱) 妳碌碌，
周飞云
(唱) 都为什么事?
燕绿波
燕绿波 (唱) 整天里，
周飞云 (唱) 不停蹄。
燕绿波 (唱) 满身上，
周飞云 (唱) 土与泥。
燕绿波 (唱) 饥饥谁与食?
周飞云 (唱) 寒寒谁与衣?
燕绿波 (唱) 谁让你辛苦?
周飞云 (唱) 谁让你着急?
燕绿波
(唱) 无非是你不肯白生在世界上白白享利益。
周飞云
周飞云 妹妹妳看，今天怎么这样多的蚂螂，蝴蝶，快逮。 (同捕，碰周飞云手)哎呀，把我手碰了。
燕绿波 哥哥，快不要哭。看我爹爹听见，说我没有看见。 (代拭泪)快走。
燕伯华 飞云，把手裹好了没有?
周飞云 裹好了，伯父你看。
燕伯华 好，疼不疼?
周飞云 先倒不疼。刚才我妹妹…… (燕绿波急摇手止) 噢，我妹妹与我裹好了，更不疼了。
燕绿波 (笑) 爹爹，你钓下鱼没有?
燕伯华 我顾看书了，把鱼给忘了。 (取竿)哎呀，没有钓下鱼，倒教鱼把饼饼吃去了。时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唱) 闲坐河畔读周易，
不知春去几多时。 (燕绿波收竿、提篮、整书)
周飞云 (偷折花，暗藏)伯父，你给我们念一个歌再回去。
燕伯华 对，你唱我们和!
(唱昆腔雁儿落)
渭滨之遗则犹存兮，
子陵之高风其可作。
燕绿波
(唱) 鱼虾弃，
周飞云
燕伯华 我而悠悠兮，
乌不知生之可乐!
燕伯华
燕绿波 哈哈哈!
周飞云
燕伯华 我先去了。你们收拾完好，即便回来。正是：
(念) 钓竿欲拂珊瑚树，
诗卷常留天地间。 (下)
周飞云 妹妹妳看，伯父走得那样快。 (燕绿波回头，周飞云暗与燕绿波带花)
燕绿波 (怒) 你怎么老是这样轻薄! (取花掷地下)
(唱) 我恶那颠狂柳絮随风起，
他偏喜轻薄桃花逐水流。 (拂袖下，周飞云呆立欲哭，低头手指相弄。燕绿波放物又上，看周飞云笑)哎，我只一阵不和他说话，心里还在不舒服。云哥，怎么又碰到这里了。 (周飞云不答，燕绿波拍周飞云肩)说是天都黑了，只管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等你吃饭哩!
周飞云 你走。你不要和我说话，我是轻薄人，哪里配跟你玩耍!这又不是我的屋里，人家再不要了，我还得滚出去。
燕绿波 (拉周飞云手)是了、是了。回走，谁还舍得把你云哥丢在这里，又要在我跟前耍脾气。
周飞云 我不信妳舍不得丢我。
燕绿波 真的，谁诓你。
周飞云 给我起誓。
燕绿波 我要是假话，教我变个鱼，让你拿上耍，你信了吗?
周飞云 不信，妳还得给我笑一下。
燕绿波 我不会笑。
周飞云 那我不。
燕绿波 你看，那里是个什么？ (周飞云上看，燕绿波笑) 说是你来。 (拉下)
第四回 观 画
〔黄彪上。
黄 彪 (诗) 浩浩天气辘耳过，
醒时舞剑醉时歌，
伏波横海人才少，
枯苑芜城入梦多。
俺黄彪。人称虬髯公。生无百里之才，愿学万人之 敌。平生朋友虽属不少，近年皆是天各一方。刻下常往来者只一才士燕伯华，多日未见，不免访他一回了!
(唱) 闲来无事懒读书，
特找相知论剑术。
借问你主人在家否? (张祺暗上)
你主人可在家中?
张 祺 现在客厅，待我传禀。
黄 彪 不必传禀，我自进去也!
(唱) 这个路儿我来熟。
〔幕启。燕伯华、郑南阳在座。
郑南阳 哎呀，虬髯公到了。
黄 彪 呀，南阳世弟，你何时来此?
黄 彪
燕伯华 久违了，哈哈哈!
郑南阳
燕伯华 请坐。 (同坐)
黄 彪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郑南阳 好说。我是前天到此，还未拜谒知已，谅不见怪。
黄 彪 哪里的话，自家兄弟，不必如此。
燕伯华 茶来。 (张祺献茶)你来的极妙，我们正在寂寞。
黄 彪 好、好、好。我也是闷坐无聊。南阳久历天下，有什见闻，都办什事，说来破破寂聊。
郑南阳 有什见闻!不过我是性孤僻不堪上进，心想游遍天下，添些识见，交些朋友。哎呀，谁知比上天还难呀!
(唱) 求异人访豪杰跋山涉险，
过扬州走金陵窜入江边。
燕伯华
见有豪杰吗?
黄 彪
郑南阳 哎!
(唱) 只见些男奢侈女子妖艳，
哪曾有可敬的英雄壮年!
燕伯华
何不再到别处寻找?
黄 彪
郑南阳 (唱) 离江南又到了太原地面，
遇一位江老丈智勇双全。
燕伯华
品格如何?
黄 彪
郑南阳 (唱) 品高贵行清廉令人称羡，
青年间作边将威风凛然。
都只为厌世时隐居不现，
我乃得与哲人论剑讲拳。
燕伯华
那你就称其所欲了。
黄 彪
郑南阳 哎!
(唱) 忽一日那哲人首级不见，
燕伯华
咦?
黄 彪
郑南阳 哎!
(唱) 我发誓要与他去报仇冤。
不料想那仇人犯罪被斩，
因此上我今日又到此间。
燕伯华
来如此呀!
黄 彪
燕伯华 (唱) 叹哲者遭奸人设计暗算，
黄 彪 (唱) 大豪杰不到头令人呼冤。
照这样说来，你的剑术一定高明的多了。改日还要领教。
郑南阳 好说。想昔年朋友之中，今已寥寥无几。宫西山不知近在哪里?
黄 彪 一向他在京师作商，甚是得意。听说不远也要回来。
燕伯华 咳，西山本也不弱，有祖步之风、陈季常之类，遂成一个世俗之人，殊觉可惜。
郑南阳 还有唐七如，近来怎样?
燕伯华 咳，七如越发比从前穷迫了，尽凭画画度日。可是他的酒总非喝不可。我便常常与他送些酒食，有时招来，则跣足蓬头，狂吟长啸。乡人都叫他为疯子。
郑南阳 咳，如今虽然有几个有眼睛的，况且英雄圣贤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口，有什么出奇处!天下惟有英雄识英雄。所以人生知已最难得。子期死而伯牙绝弦，即其理也。能不令人为千古英雄一哭!
黄 彪 俗话说，燕雀安知鸿鹄志，肉眼焉能识英雄!
郑南阳 何不将他请来，大家快乐快乐，团聚团聚。
黄 彪 (拍手)正好，正好!我也这样想。
燕伯华 他一天是随游随画随吃，不知还在不在!
郑南阳 且去看看。
燕伯华 来。 (张祺上)去请唐先生。就说新来一位郑先生并黄先生都在这里。
张 棋 是。 (下)
郑南阳 我那年在京，还见过七如的画，价值百金。不料一个名师，竟同乞丐一样了。
黄 彪 艺术家与经济家不同，多少都有些神经性。哪有的几个伯华这样的。善经济能文章，治家像治国一样，井井有条。
燕伯华 虽是这样，却比不上他那超脱洒落。
郑南阳 士各行其志，也不必强人一同己，亦不强己与人同。
〔唐七如随张祺上。
唐七如 (引) 不忮不求何用不藏，
是醉是醒谁谓我狂! (进)
伯华、南阳、虬髯，我来了。哈哈，你们都在这里! 乐够了，这会子才叫我，该罚你们才是。
燕伯华
郑南阳 该罚、该罚!你请先坐。
黄 彪
燕伯华 看茶。
唐七如 慢来，慢来，要茶何用，直接拿壶酒来!
燕伯华 如此，就拿酒来。
郑南阳 还是那样超脱，我还没问你这几年向哪里去了?
唐七如 到处奔走，哪有定地。
燕伯华
这几日还画来没有?
黄 彪
唐七如 岂能不画。凡人之一日离其业者，非忠于业者也。我生平最好的就是个饮酒，画画。今日早晨滴酒毫无，我就用墨画了一个酒坛，看是满满的酒，把他吞而咽之，两事俱全。你说好不好?
(唱) 穷士多年多潦倒，
饮酒画画解牢骚。
欲饮无酒无法了，
画而吞之两开交。
燕伯华
郑南阳 亏你会想。
黄 彪
唐七如 哎呀，对呀!伯华，我今日可要喝你的喜酒。你还强辩，你家不是添了人了吗?
燕伯华 添什么人?
唐七如 天龙的儿子，不是嫁在你家吗?
燕伯华 那是寄在我家，怎么叫个嫁在我家!
唐七如 管他寄也罢，嫁也罢，你说该喝不该喝?
燕伯华 该喝，该喝。你面前放的不是酒吗，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唐七如 哎，这酒不喜。
燕伯华 好、好、好，你说怎么才是喜酒?
唐七如 不说酒了，我还莫见人哩!难道父侄也不应该见一见?
燕伯华 应该，应该。来， (张祺上)请学生。 (张祺下)
唐七如 天龙究竟现在何处，为什么将儿子寄在这里?
燕伯华 一言难尽也!
(唱) 天龙生来命途舛，
三番几次受颠连。
幼年丧亲实可惨，
中年丧妻更惨然。
近又因人命牵连远避难，
将掌珠托与我照看。
唐七如 可叹也!
(唱) 天龙为人真可羡，
收场如此甚可怜。
一世奇才未施展，
哭煞英雄人一般。
〔周飞云上。
周飞云 (唱) 正在小房读书卷，
忽然伯父把话传。
参见众位伯父。
唐七加 (惊，又细看)奇了，奇了!哈哈哈! (又看) 伯华、伯华，快拿酒来我喝。
燕伯华
郑南阳 怎么了?这样大惊小怪!
黄 彪
唐七如 真真奇了!拿酒来，今日要喝个醺醺大醉。
燕伯华 飞云看酒，让你伯伯喝。
周飞云 伯伯请酒。
唐七如 (就手中一饮而尽，又看周飞云沉思)哎呀，真奇事，大奇事!哈哈哈!
黄 彪 究竟什么事，只管一个奇，两个奇，三个奇。弄得大家好不明白。再要不说，你看捶下来了。 (举拳)
唐七如 你们不知。五年以前，我给伯华画了一副双星图，前见绿波，极像画中的天孙。我还说天下哪有貌似黄姑。今见此子，居然又是画中所画，你说奇不奇?
燕伯华 哪有此事，我怎么全不觉着!
唐七如 你讨画来。 (燕伯华取画，笑)
黄 彪
让我们大家看吧。 (看)真像。哎呀，这可是天地造设的一对夫妻!
郑南阳
燕伯华 (急止)不要乱说。飞云，你将此画送与伯母去看。 (周飞云持画下)诸位不知，天龙与我已有成约。因为孩子们尚小，正在念书，不便说明。既有此画，就是天地同情了。
黄 彪
对了，十年以后，鹊桥相会，又是我们痛饮之时了。
郑南阳
唐七如 是呀，不特此也。他们两个也当祝我、谢我。自此佳话流播，我的名子也跟着传一传。好不快煞人也。哈哈哈! (喝酒)
(唱) 自今佳话遍流传，
我的名儿也增鲜。
喜的我心开眼又转， (喝酒)
哈哈哈!
落得吃个醉醺天。
险不比斗酒三百篇，
却要学个醉中仙。
黄 彪 只是我世侄那个文绉绉的样儿，不像他父亲那快爽磊落。
燕伯华 这就怪你。你给教了上年多的技击之术了，还改不过来，你还说谁哩?
郑南阳 教不严，师之惰。你这先生该教东家开除了。
黄 彪 若果真是教之不严，当然应该开除。只是男女学生，同日上课，同样教法，怎么绿波比他要好些。
唐七如 那是怎么?
黄 彪 哎呀，只怕是遗传的吧。
燕伯华 这越发不对了。想天龙的武艺，是多么好。你与他比武，几乎一刀把你砍死，从此把小于你自己的人叫兄长。难道你不害臊的忘了!
黄 彪 噫，这个!
燕伯华
郑南阳 这个什么？没什么说的了。
唐七如
黄 彪 只怕是秉的母性吧!
燕伯华
郑南阳 还能说个什么。
唐七如
黄 彪 确实如此。你看他那秀骨珊珊，文质彬彬的样子，谁能强学得来。
燕伯华 其实你也不要把文人看得太轻。
黄 彪 哎呀，文人都像你还有说的什么!只怕弄姿闺房，生死兴籍，终日书案吟咏言情，终至事必不成，衣食赖人，为大可惜耳!
唐七如 大言滔滔，可称锋利。只是你之所见，岂独文人如此。
燕伯华 哎，想我辈中，昔日皆有为之少年。现在功业蹉跎，俱丧初志，困于人与天者固有一半；困于爱者亦有一半。看来惟世圃可学种瓜而已。
唐七如 是了，不说了，越说越丧气了。伯华，你给我们预备酒菜，拿到园子吃的吃，喝的喝，吟诗的吟诗，舞剑的舞剑，岂不胜于在此斗室谈天畅朗的多么!
郑南阳 好极、好极，还是你想得出!只是你也得画一张才好呢。
燕伯华
那是自然。酒喝足了，只怕你不让他画他也不行呢。
黄 彪
燕伯华
黄 彪 如此，你我前去。正是：
郑南阳
唐七如
数年未曾遇旧友，
拉拉喁喁永不休。 (同下)
第五回 侍 疾
〔庄丁上。
庄 丁 俺，张家伙计是也。由巨野县而来。只因主人张清明，病势沉重，着我往定陶县与燕伯华先生送信，不免走走。 (下)
〔幕启，场设书架、床帐、小几、孤灯，周飞云戴巾、素衣卧床上。
周飞云 (唱) 一阵醒来一阵迷， (睁眼四望)
恹恹微微卧枕席。
苦飞云生命多悲啼，
父逃母丧穷无依。
都只为燕家伯伯孟氏婶婶绿波妹妹多爱惜，
转教我五内耿耿心情脉脉珠泪滚滚增悲凄。
常此卧病不能起，
倒不如早早归阴里。
〔燕绿波去辫、穿裙，同孟氏上。
孟 氏 (引) 晚饭既毕，
燕绿波 来探兄疾。
孟 氏 飞云，你这一会儿怎么样?
周飞云 (睁眼)伯母，你又看我来了。我这会儿还好。咳，你老人家太劳心了，我心里也过不去。 (拭泪，燕绿波亦拭泪)
孟 氏 哟，我的娃，快不要这样说!你有病哩，反正我也没有事情，来和你坐坐，那又劳了个什么!
周飞云 咳!
燕绿波 (强笑)你看云哥，几时也跟着乡下妈妈学会了应酬话了。 (背，拭泪，周飞云看见亦拭泪，孟氏看见亦拭泪)
孟 氏 儿呀，吃了药没有呢?
周飞云 还未曾吃。
孟 氏 如此，你好好静一会儿，待我看药去!
(唱) 我儿莫劳且休憩，
待我下厨催药去。 (下，燕绿波看周飞云欲走)
周飞云 (见燕绿波走，大叹)咳!
燕绿波 (出，又回头)呵!云哥，你敢是哪里不舒服?
周飞云 咳，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寂寞得很。
燕绿波 咳，那是你病了。病一好就不寂寞了。
周飞云 那么，你去吧。 (燕绿波不答亦不去)妹妹，怎么不言语，不喜欢我吗?
燕绿波 (强笑)是了。你害了病，怎么心眼也多了?
周飞云 你知道，我看见那种样子，我心里不好受!
燕绿波 哎，我的云哥!
(唱) 你再不必自须弃，
病体还须好将息。
并非是你愁闷寂寞我不在意，
多因是年长避嫌疑。
你本是聪明又仔细，
这苦情还望你原谅我的。
〔孟氏上。
孟 氏 (唱) 人生百岁赖乐味，
但愿云儿早勿医。
云儿，药煎好了，你快吃吧。 (周飞云吃药，燕绿波递水吃，嗽口)好了，静睡一会儿吧。 (孟氏、燕绿波与周飞云盖被、蒙头)我们去吧。
燕绿波 是。 (周飞云揭被，看燕绿波。燕绿波低头)
孟 氏 且慢。绿波我儿就在这里伺候一会儿，留神醒来要用茶。 (燕绿波低头不语)正是：
都为娇儿非亲生，
反比亲生更加心。 (下)
宫西山 (内唱)离了京地回故乡，
〔宫西山、赵氏、宫蕙心、秋水、春梅同上。
宫西山 (唱) 行人路上马蹄忙。
既不见京师繁华样，
又不见我家小山庄。
勒马加鞭向前往，
赵 氏 走的我体倦心又慌。
宫西山 老夫宫西山。
赵 氏 老身赵氏。
宫蕙心 裙钗宫蕙心。
秋 水 婢子秋水。
春 梅 我就叫个春梅。
宫西山 膝下两儿一女。这几年在京师经营商业，赚了几两银子，倒也安闲。只因久离家乡，未免常怀故土，如今带了娘子、女儿回上原籍。所幸这几日天气清朗，惠风和畅，不免催行，早到一日早歇一日呀!
(唱) 富贵不回故土转，
赵 氏 枉有势力和金钱。
宫蕙心 路途辛苦都受遍，
宫西山
赵 氏 不日即到咱家园。 (同下)
宫蕙心
〔幕启，陈设如前。周飞云蒙头睡床上。燕绿波坐一旁，手持针线，停而不作，发痴良久。周飞云抬头回顾。
周飞云 妹妹。 (燕绿波不闻)妹妹，你只管坐在那里做什么?
燕绿波 (趋前)云哥哥，你醒来了。
周飞云 是呀。
燕绿波 你觉得怎么?
周飞云 轻松得多了。
燕绿波 喝一点热水不?
周飞云 (点头，燕绿波递水)你掺我坐起吧。 (座起，饮水)妹妹，我昨日说的话，千万莫要在心。
燕绿波 什么昨日?
周飞云 是呀。
燕绿波 你一语未发，已经三日三夜了。
周飞云 (惊) 怎么三天了?
燕绿波 (点头)是。
周飞云 你怎知我三天三夜一句话都没有说呢?
燕绿波 我在这里伺候，一刻未离，怎么不知!
周飞云 真三天三夜吗? (看燕绿波，候答)
燕绿波 (哭) 哼，你不醒人事，已经整二十天了。
周飞云 (惊) 怎么，你也伺候我整二十天，没离我吗?一点都没歇息吗? (燕绿波点头不语，周飞云哭) 咳，人谁不死。就像我飞云，现在死了，也值得多了。想我幼时稍一有病，我娘即忘寝废餐。谁料我娘死后，又遇着妹妹这样慈爱。我娘在世，常常叫我苦命儿。由今日看来，我命何尝苦。天呀，天呀，我一辈子也不敢忘了妹妹的好处哩! (哭)
燕绿波 哎，你说的太得过份了，倒教我减成一半热心。其实，我也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如此。
周飞云 妳将好处都让给父母，这固然是妳的长处，但是我只感妳的德。
燕绿波 你也未免太得阿私所好。 (羞)
周飞云 妹妹，我现在已经好些了，妳快歇息去吧。
燕绿波 不要紧。你的病还没有全好，我的职务还没有尽完。好在我的身体还好，不怕什么。
周飞云 妳再不去，我就要起来陪妳。 (欲起)
燕绿波 (忙拦)那如何使得!
周飞云 不然，我就勒死了。我怎忍为我让妹妹吃这大苦。你看，将妳劳成什么样子了!不说别的，这面庞比从前消瘦的多了。
燕绿波 哪里的话，都是你心里的病。
周飞云 不去，我就不活了。 (碰头寻死)
燕绿波 是了，是了。你不要着急，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但是你也先勉强吃一点稀饭吧。
周飞云 也好，就吃一点吧。
燕绿波 如此，待我去办。 (下)
周飞云 天哪、天哪，妹妹对我这样恩厚，真教人感激流泪了!
(唱) 小飞云来自思想，
想起身世好悲伤。
穷儿无靠来依傍，
胜如亲生小儿郎。
绿波妹妹恩德广，
今生永世不敢忘。
〔燕绿波捧饭同孟氏上。
孟 氏 (唱) 听说云儿病有望，
不由令人喜心上。
飞云，你今天好些了?
周飞云 好些了，伯母操心。
孟 氏 你少吃一点。 (喂，少吃即止)不吃了也罢，倒不要多吃。 (放碗)
周飞云 伯母同妹妹为儿这样费心劳苦，将来拿什么来报答!
孟 氏 这孩子怎么说这些生分的话。这又算个什么?况且你病尚未全好，快说些别的话儿吧。
燕绿波 哎呀，是。云哥哥你这一病，我的文章剑术，又学了好些，你越发赶不上了。
周飞云 妹妹又来诳我，哪有这样的快!
孟 氏 倒是真的。常言说的，不怕慢只怕站。你一病，她也不能好生读书，天天去干，所以就长进的快些。
周飞云 我明日好了，总要加工练习，非赶上不可。
燕绿波 你好了，咱家移到北林了，那时春光明媚，桃花盛开，天色人影，相映争辉，那才有趣呢。
周飞云 (眉飞色舞高兴)那可真好呵! (腰疼)
燕绿波 哎，我的云哥呵!
(唱) 乡邻间笑我们软弱无用，
学武艺也不过徒务虚名。
你速快病养好同把功用，
准备着好身手剪除枭雄。
那时节盗贼除四方安静，
安乡里离不了我们儿女英雄。
周飞云 (唱) 绿妹妹说的我精神振动，
恨不能跳下床同去练功。
〔乳娘上。
乳 娘 黄山公问公子病体如何?并请姑娘前去练功。
周飞云 你就说好些了，谢谢承问。
孟 氏 哎呀，是呀!我儿刚好，说的话太多了。你歇息一会，待我去回覆他们。绿波也去用功吧。
周飞云 如此，妹妹妳今天少学一点，等我着，咱们一块学。
燕绿波 是了，等你着。你快睡下吧! (安顿周飞云睡)
孟 氏
正是：
燕绿波
挽回白驹慢度过，
随定流光莫失却。 (同下)
第六回 访 旧
吴子春 (内唱)
离河间来到定陶县， (上)
俺，吴子春。定陶县人氏，寄居河间府。先父吴端参，早年去世。是我跟随母亲以在舅家居住。不幸我母亦于今春病故，临终遗命，命我仍回定陶，找父执燕伯华。行来已入定陶县境，不免马上加鞭!
(唱) 路途耽延一月天．
催马加鞭往前赶，
见一村庄在面前。
今来此地，待我下马一问。 (下马)请了。
内 请了。
吴子春 诸位可知一名士燕伯华住在哪里?
内 你问的可是定陶县十杰的燕才子?
吴子春 正是。
内 前面大门有拴马石的便是。
吴子春 有劳了。哎呀，这倒巧的很!待我前去扣门。
(行) 门上哪位在?
〔张祺上。
张 祺 是哪一位?
吴子春 你家可是姓燕?
张 祺 正是。
吴子春 烦劳通禀，就说河间府，有一姓吴的要见。
张 祺 少待，请先生。
〔燕伯华、郑南阳、黄彪上。
燕伯华 (引) 正在对坐谈心，
郑南阳
忽然有事来临。
黄 彪
燕伯华 何事?
张 祺 河间府有一姓吴的要见。
燕伯华 多大年纪?
张 祺 二十上下。
郑南阳
想是端参的世兄。
黄 彪
燕伯华 只怕是得。有请。
张 祺 有请。
吴子春 (进见)哪位是燕叔父?
燕伯华 你敢是子春?
吴子春 正是。
燕伯华 好极了。我们正在想念，你来得正好。
吴子春 (揖) 叔父安好!
燕伯华 好说。这是南阳郑先生，这是虬髯黄山公，都是你父的旧友。
吴子春 小侄不知，欠礼了。 (揖)
郑南阳
好说，请坐。 (坐)你母可好!
黄 彪
吴子春 诸位叔父不知，我母已于今春去世了。临终遗命，着我来投世叔。
燕伯华 如此甚好。你就住在我处，保你衣食无忧。
吴子春 世叔不知，小生性孤僻，最不喜安食人家。能有薄田数亩，茅屋两间，自得自食，就感戴无极了。
黄 彪 那也很好。你父在日，就是这样可敬。真可谓是父是子，端参可暝目于地下矣。伯华，何不就依他这样办。
燕伯华 好，我就给你五十亩。
黄 彪 我也给你五十亩。
吴子春 哪要许多，只各领一半，满足够了。
郑南阳 你父武艺冠绝一时，你可曾学来没有?
吴子春 众位世叔请听呀!
(唱) 侄儿生来性蠢笨，
轻文重武是本心。
燕伯华
郑南阳 臂力如何?
黄 彪
吴子春 (唱) 两膀可举五百吨，
燕伯华
郑南阳 善使哪样兵器?
黄 彪
吴子春 (唱) 刀枪剑戟都问津。
燕伯华
郑南阳 定了亲没有？
黄 彪
吴子春 (唱) 我本是武夫纠纠少年间，
怎比那文质彬彬折桂人。
不愿学画眉京兆尹，
但愿长此铁汉身。
不愿去情天把津问，
哪怕人道我是无情人!
燕伯华 咳，高邱无女，谁与言情。你这不娶之论也是特识，但却不可奉为科律。孔曰：毋必佛日方便，若能不坠欲天孽海，也就是了，又何必坚决不娶。
吴子春 世叔之言甚是。
黄 彪 哈哈哈，你又来了!你自己正是孽海中人，却偏要妄作高谈。天下夫妻之间，岂尽纯洁之情。老夫生平不近女色，也不骄自高洁。只觉啸歌自得，坐立皆安。见世上什么举案齐眉，还嫌多事。问安默颔，且多累人。子春老侄正是我的同志。哈哈哈!
郑南阳 理得心安。各人志向，哪能强同。
燕伯华 话虽如此，若是古人也知山公这样乐趣，仿而行之，恐怕现在世上连人都没有了，谁在此辩论呢! 况且释迦牟尼尚娶耶福多德，岂能据前续后，连使人放刀成佛的地步都没有啊!
(唱) 山公讲话太过情，
岂能使人人照你行。
释迦佛尚娶多福女，
吾人哪可求异名!
吴子春 诸位世叔说的都是。只是我又另有原因。
燕伯华
郑南阳 将你的原因说来，我们大家听听。
黄 彪
吴子春 请听呀!
(唱) 提起了这件事心有余恨，
河间府有义士恋一美人。
他二人同巢同穴卿卿我我温存说不尽，
男为女出尽力费尽苦心。
有谁知那女子另寻芳信，
那义士为情死女竟不闻。
我觉悟妇女们蛇蝎一般，
因此上发了誓永不娶亲。
燕伯华
郑南阳 怪不得有此思想，原来阅历之言。
黄 彪
〔张祺持名片上。
张 祺 有人问候。
燕伯华 (看) 原是西山回来了，快快有请。
郑南阳
是呀，还传禀什么，快快有请。
黄 彪
张 祺 客并未来，只差人送此名片问候。 (下)
黄 彪 呵，西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郑南阳 自幼知交，连人不见，怎么回起名片来了。
黄 彪 我们何不鸣鼓而攻之。
燕伯华 咳，宁教他不仁，不让我不义。他疏忽故交，就是他的不对，咱们怎么也效尤起来。
郑南阳 咳，西山妄人也，何必与他较量。 (张祺上)
张 祺 有巨野来人送信。
燕伯华 什么，巨野来的?
张 祺 是。
燕伯华 命他进来。 (张祺下)
〔庄丁上。
庄 丁 参见先生。
燕伯华 可是张清明那里来的?
庄 丁 正是。
燕伯华 有什事情?
庄 丁 有书在此。 (取书)
燕伯华 (接书)你下面伺候。 (庄丁下，燕华伯看信，惊) 呀，怎么清明病势危急，叫我前去。
郑南阳 你意如何?
燕伯华 想我与先生乃十年文章之交，怎能不去!
黄 彪 巨野离此道路艰险，且多盗贼，你一人怎么行走?
郑南阳 就与山公同去，岂不甚好。
黄 彪 很好，我也藉此遨游一趟。
燕伯华 只是你偌大年纪又要辛苦。
黄 彪 这算什么!我就此告辞，你也须早歇，明日还要上路。
燕伯华 无妨。
黄 彪 如此，子春今晚就此下榻，一切办妥，再行搬移。南阳老弟，我去之后，飞云、绿波两个学生，愿你替我招呼招呼，再教些镖法射法。
燕伯华 再多给讲些书籍，免得荒唐。
郑南阳 那不用叮咛。
燕伯华
郑南阳 请。
黄 彪
吴子春
郑南阳 (唱) 童年故友多凋谢，
黄 彪 (唱) 不堪回首尚何说。
请。 (分下)
第七回 遇 艳
〔秋水上。
秋 水 (唱) 我姑娘他命我花园探望，
我只得望花园去走一场。 (四望)
天气晴地气清惠风和畅，
杏花开桃花放迎春生香。
有这样好景致正须玩赏，
我不免奔绣阁去请姑娘。 (走)
春 梅 (内) 秋水姐，等我着些，我也来了。 (跑上)秋水姐，你往哪去了?人家娃赶妳总是赶不上，把人家跑的脚疼的，哎哟! (捏足)
秋 水 哟哟哟，你看人家娇嫩成啥了!
春 梅 你再不要说了。姑娘一天总嫌人家说话的声音高了，走路的步大了，腰粗了，身笨了，模样不好了。人家这有才学的人儿声让细了，步也小了，身子也差不多窈窕了，粉儿也磁作了，胭脂儿也匀称了。妳又说人家娇嫩了。咳! (向台下)我说呢，人总要生的模样好呢。模样但好了，无论是谁都爱。就像我秋水姐，员外也爱，安人也爱，姑娘也爱，还有家人、厨子、伙计，打更的无所不爱。 (指台下)就是你们看戏的也爱。哎，恨我妈我爸也不给我生个好模样。
秋 水 是了，是了，妳又胡说了。我还请姑娘去呀! (走，春梅跪)
春 梅 好秋水姐哩，我又没说啥，妳可教姑娘说我了。
秋 水 好了，再不要作精了，你这捣蛋鬼。人家请姑娘看花哩，谁又告诉姑娘说妳呀。
春 梅 (起) 那就是了。我就说可吓了我一跳。秋水姐，妳不用跑了，看把脚跑疼了。妳歇一会教我也显个勤儿，好在姑娘跟前讨个好吧。
秋 水 好好好，妳就去吧!但是妳却要小心一点，不要弄的姑娘又说我撒懒。
春 梅 人家儿晓得。 (跑下)
秋 水 妳看这人，可笑且可怜!
(唱) 常言道丑人儿多作怪，
惹得人笑掉牙齿来。
〔春梅掺宫蕙心上。
宫蕙心 (引) 雪魄冰姿茉莉，芬芳随我眺。
黄桂紫牡丹，颜色得人怜。
〔春梅与宫蕙心左右整衣。
这丫头这样荒唐。妳也慢些儿吗!把我还能撞倒了呢。秋水又撒懒，偏偏教妳来了。 (春梅撅嘴)妳看，妳看，又痴下了。妳来吗，这长的路，也把我掺住吗!真真个痴豆儿。 (掺走)
秋 水 (笑迎)哟，姑娘来了。大约都走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
宫蕙心 累倒不累，要歇一会也好。
秋 水 春梅，快取绣墩来。
春 梅 人家到底会伺侯，说个话儿人都爱听的。
秋 水 姑娘妳看，今天方才晴了，这花开的好看的，爱人的。
〔春梅放绣墩。宫惠心坐。
春 梅 姑娘妳看，这各花茂盛，蝴蝶乱飞倒是有趣。
宫蕙心 是呀，这正是：
(念) 雨前初见花间蕊，
雨后全无叶底黄。
蝴蝶纷纷过墙去，
却疑春色在邻家。
秋 水 姑娘戴花不戴花?我给妳折一枝。
宫蕙心 挑好的折，颜色要鲜艳一点。
秋 水 (折花，与宫蕙心戴)春梅，快在亭子上取一个镜子来，教姑娘看对不对!
春 梅 是。 (取镜，宫蕙心照)
秋 水 对不对?
宫蕙心 (点头)好。
秋 水 拿我也戴一个。 (折花，戴，照)
春 梅 拿我也戴一个。
宫蕙心 这新雨初晴四野绿，我们上楼去看吧!
秋 水 是呀，楼上可以看的远些。
宫蕙心 哎，走呀!
(唱) 芍药山茶两相映，
玉竹海棠并争光。
梨花被雨越娇样，
杨柳迎风更悠扬。
鸳鸯双双吞碧浪，
蝴蝶对对过粉墙。
相亲相近鱼戏水，
自去自来燕绕梁。
玉簪恐挂在茶糜上，
金莲怕踏损牡丹香。
喜雨亭傍鹦鹉唱，
太湖石上鹧鸪忙。
这才是羯鼓不催花自放，
娇滴滴各敷艳容霜。
争妍斗巧待谁赏?
抹脂涂粉为谁忙?
依红吟翠交相傍，
只可恨缺少个爱花郎!
看不尽花色花香花神花态花模样，
越觉花情长。
宫蕙心我把那芙蓉楼上，
前秋水后春梅雁子鱼行。
我这里放眼界把花细赏， (四望)
〔周飞云上。
周飞云 (唱) 绿草地转来了周家妙郎。
小生周飞云。吴子春兄约我闲谈，出得门来，只见鸟语花香，山清水秀，好不乐煞人了!
(唱) 天浩浩日融融四郊清亮，
风习习水悠悠一片春光。
烟村远桃林近半掩半映，
红曜日碧连天如锦如章。
是图画是景色莫分真妄，
疑阆苑蓬莱岛情境傍徨。
绕花园穿草径直向前往，
耳内里忽听得笑声喧扬。
顺笑声沿粉香回头观望，
秋 水 (在楼上捕燕)春梅，妳看燕来了，快捕些。
春 梅 真个，真个。
秋 水 姑娘快些，到妳眼前咧。 (宫蕙心捕，举手，看见周飞云，羞)
周飞云 哎呀，妙呵!
(唱) 芙蓉楼站立着谁家女郎? (旋看)
体婀娜神妩媚海棠半放，
桃花面点绛唇春山凝芳。
真正是彼美淑姬美目盼兮使我神魂随她往，
齿如瓠犀颈如凝脂，
螓首蛾眉任评章。 (看楼上)
春 梅 去些，燕儿跑了。
秋 水 姑娘妳看，花天花地着实好看。 (看见周飞云惊，暗指于宫蕙心，宫蕙心点头)
春 梅 (看见周飞云)哟，这么大一朵花，姑娘妳望墙外边看。 (指周飞云)那一朵大花多么好，真是个花魁。
秋 水 (打春梅)你又乱喊，人家听见了。
宫蕙心 (偷看周飞云，秋水扶宫蕙心肩，指周飞云，宫蕙心笑，周飞云徘徊下)哎呀!
(唱) 好一个面如敷粉唇如涂脂魏何宴，
真是一个美少年。
若不是西厢酬韵的张生重出现，
必定是能文工诗的沈郎到此间。
哎!
这才是幸而得遇五蒙面，
恨无新冠换旧冠。
喜与装航蓝桥见，
恨无佳果掷潘安。
〔周飞云上。
周飞云 (自思)哎呀，谁家这女娘儿，这样娇艳，美丽。比较我那绿妹，端庄虽有些不足，秀媚却实过之，真美人哉!
春 梅 姑娘妳看，又来了。妳说没有佳果，我这儿有个红萝卜，打他一下。
秋 水 (打春梅)胡说。哎，姑娘呀!
(唱) 你看他逍逍遥遥从从容容不忙又不迫，
必是这庄前庄后左左右右谁家宁罄儿。
若果姑娘心中醉，
何不教员外访一回!
宫蕙心 是了罢，人家谁就看中了。
秋 水 你看，妳不承认!
(唱) 姑娘不必巧遮掩，
有月老(指自己)猜着妳心窝间。
头上取下丝红线，
代赤绳空中把足拴。(拴)
一边女一边男，
管保妳徒成个美满姻缘。
宫蕙心 (笑打秋水)妖精，胡做的啥精!
秋 水 (笑) 妳莫打!
(唱) 妳莫打听我讲当面，
妳心里早已甚喜欢。
回家去快把雀屏展，
准备东床招夫男。
〔丫环上。
丫 环 请姑娘吃饭呢。
秋 水 知道了，妳去吧。 (丫环下)姑娘，我们多耍一会，教春梅给太太说，我们晚上再吃饭。
宫蕙心 (笑) 去些，妳又捣鬼了!
(唱) 春闺春女春愁多，
春柳春花满画阁。
本借春光消春怨，
又遇春风送秋波。 (回看，秋水拉宫蕙心指周飞云，笑下)
周飞云 (目送)哈、哈、哈!这才是兰麝仍在，佩环声渐远呀!
(唱) 披罗衣穿缟素绿衣黄裳，
弭瑶碧戴金翠佩玉锵锵。
但见她微步轻盈小娇愵愵含羞样，
又见她发赛丽华髻放寿蛾窈窕妆。
真正是唾涕如花吐气成兰丽娟飞燕转身像，
即就是腰似杨柳步生莲花小蛮潘妃亦无双。
若惊鸿若游龙皓质秀项，
又艳丽又风雅玉琢粉妆。
今相逢恰以似宓妃下降，
无诗才学子建赋彼行藏。
又是美佳人幸在东墙，
无瑶琴学相如告诉衷肠。
我爱她淑美兮心房振荡，
我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由人一阵阵心窝发痒，
是何人能慰我春恨一椿!
你教怎说。我本因绿波妹妹待我忽亲忽疏，令我揣摸不定。意欲访友解一解心事，谁知偏偏又遇见了个她，反令我心煎难熬，哪里能访友!不免仍回书房，将方才景况从头想上一遍，倒还似乎快意。正是：
(念) 有心访友未访友，
无意看花却看花。
哈、哈、哈! (走至下场门口，忽然又觉有人叫他，猛跑至台前，四顾无人，不觉一笑)飞云呀飞云，你这个人好无来由。人家人生面不熟，怎么就能叫你?这样痴心，岂不可笑!呵，可笑、可笑，真可笑。哈、哈、哈! (下)
第八回 遭 劫
〔燕伯华行装背钊，黄彪背刀，骑马同上。
燕伯华 (唱) 可叹清明命途舛，
一生学问付枉然。
虽说是天下有道君子现，
大才不用终堪怜。
黄 彪 先生呵!
(唱) 在世虽不为去用，
死后终有美名传。
你我何尝非生现，
默默无闻是等闲。
燕伯华 话虽如此，而清明兄台一生怀才不遇，究竟可惜。(四望)哎呀，山公，眼看天黑，你我还是觅店宵宿，还是继续前行?
黄 彪 近来此地盗贼越发猖撅。我们去时，即非常危险。 行人死于此地，一日数人。我看还是歇店，明日再走。
燕伯华 但是，此地店房，四无毗邻，与荒野何异。我们离家多日，还是早到为是，免得家里担心。
黄 彪 这……
燕伯华 何况此等土匪，真是耗鼠，有何能力哉。今日遇着我们，管教他不得生还!
(唱) 此辈真是耗鼠类，
只可深山称虎威。
今日若果得相会，
管教他个个不生回。
黄 彪 你既然如此雄壮，吾何怯乎哉!你我登高一望，也可作个准备。
燕伯华 好。 (登高)你看前面树林森森，强人大约都在那里。
黄 彪 只可恨今之当道，不将这伙移至边境，开荒辟土倒有些好处；不然这严刑酷法不能治，至恩大德不能感，专意为患国家、殃害人民，真真可恨!
(唱) 叹彼当道无法想，
竟使此辈日猖狂。
无法无天无长上，
国受其祸民受殃。
燕伯华 此辈固然可恨，世上还有更甚于此者。此辈杀人，他们害人；此辈劫夺，他们巧取。天下之乱也久矣，有什可恨!
黄 彪 哎，真恨!不必说了，咱们去吧。 (下高)
燕伯华 (唱) 霎时天黑看不见，
黄 彪 (唱) 勒马加鞭赶上前。 (同下)
〔四喽卒引朱宇，秦周，尤宏、许黄上。
朱 宇 (引) 既无恒产，
秦 周 又无恒业。
尤 宏 欲图生活，
许 黄 除非抢劫。
朱 宇 俺朱宇。
泰 周 俺秦周。
尤 宏 俺尤宏。
许 黄 俺许黄。
朱 宇 只因生活难度，乃各执刀棒在大道之上寻些野食。众弟兄。
喽 卒 呵。
朱 宇 你看前面行人马匹，必有银两，你我赶上前去。 (同下)
〔燕伯华、黄彪上。
燕伯华 (唱) 越走越觉天黑暗，
黄 彪 (唱) 马蹄恰如登云端。
燕伯华 (唱) 耳内里忽听人声喊，
黄 彪 (唱) 定是贼盗来纠缠。
燕伯华
啊，你看盗贼前来，你我分途迎战。
黄 彪
〔朱宇、秦周、尤宏、许黄带喽卒上，燕伯华持剑，黄彪持刀，战，黄彪杀死一盗，拾刀同追下，又上，燕伯华持箭，射一盗，黄彪用刀掷死一盗，持弓上，燕伯华用镖伤一盗，燕伯华带箭，黄彪追下。
燕伯华 (唱) 适遇盗贼交一战，
〔黄彪上。
黄 彪 伯华怎样了?
燕伯华 哎，不料定陶十杰中人，竟为盗贼所伤。 (拔箭)
黄 彪 伤势轻重如何?
燕伯华 无妨。 (取带扎伤)
黄 彪 如此，我们催马。
燕伯华 (唱) 神箭反来受箭穿。
催马加鞭赶上前，
一阵阵疼痛似刀剜。
哎呀，山公!怎么一阵阵疼痛难熬，想是药箭。
黄 彪 恐是劳碌所致，你还要忍耐才是。
燕伯华 天已将明，不知来在什么地方?
黄 彪 待我登高一观。 (登高)哎?不好了!
燕伯华 (惊) 怎么样?
黄 彪 怎么还是我们白天登高之处!
燕伯华 怎么说? (倒)
黄 彪 (忙下马扶)伯华、伯华，怎么样了，伯华?
燕伯华 (唱) 听一言不觉得头晕伤痛，
大料今晚难逃生。
黄 彪 伯华，你怎么样了?
燕伯华 山公哪知，我身受重伤，实想负痛奔驰或可到家。不料走了一夜，还在此地。心内一急，不觉就昏迷过去了。哇哇!
黄 彪 扎挣一点吧!
伯燕华 只怕难、难、难、难哇! (伤痛)
黄 彪 既成这般模样，不如你也骑在我的马上，我将你背回就是了。
燕伯华 尽在山公。 (黄彪扶燕伯华上马，燕伯华又倒)
黄 彪 伯华，你还要扎挣些才是。 (顿足)哎，一霎时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上马，背燕伯华)哎!
(唱) 一时三刻容颜变，
不由教人愁心间。 (同下)
〔孟氏，周飞云、燕绿波同上。
孟 氏 (引) 夫君出门半月天，
周飞云
怎不教人挂心间。
燕绿波
〔张祺暗上，黄彪背燕伯华上。
黄 彪 (引) 伯华中途已命断，
勉强尸体到家园。
张祺，快去传禀，就说先生病回来了。
张 祺 启禀安人，先生病回。
孟 氏
燕绿波 (惊) 什么?
周飞云
张 祺 先生病回来了。
孟 氏 飞云，快同你妹妹去看，这是怎么说起!
〔周飞云、燕绿波出见。
黄 彪 快掺下来，往里抬。
周飞云
哎呀，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由黄彪身上解下，抬进置床上)
燕绿波
孟 氏 (惊叫)官人、官人!
周飞云 伯父!
燕绿波 爹爹!
孟 氏
周飞云 怎么话也不说了。
燕绿波
黄 彪 你们哪里知道，是遇贼带箭。(燕伯华已死，牌子)
孟 氏
周飞云 怎么说! (昏死)
燕绿波
黄 彪 哎呀，这却怎处?张祺快救。
张 祺 安人醒来。
黄 彪 绿波、飞云醒来。
孟 氏
周飞云 (唱) 听罢言把人的肝肠痛断，
燕绿波
张 祺 安人醒来。
孟 氏 官人
周飞云 哎呀，伯父呀!
燕绿波 爹爹
孟 氏 (唱) 好一似霹历声苍天塌翻。
周飞云 (唱) 临去时何等的精神威显，
燕绿波 (唱) 一回来成死尸矢各一边。
周飞云 (唱) 千声呼万声唤叫不醒转，
周飞云
(合) 好不令孩儿辈嚎啕哭天。
燕绿波
孟 氏 (滚) 我叫叫一声官人呀官人，我的官人!你，你、你二人出门，并未带有随从，既有盗贼，就须躲避才是。谁是你不忍血气之勇。与盗贼一处麈战，竟至受伤一死。哎哎哎!丢下我们弱妇幼儿，日月方长，须怎生得了!可惜你一生辛辛苦苦学得一身天才武艺，兢兢业业练得一生品贵德高，既未曾造福与人群，又不得闻达于诸侯。一旦身死名亡，好不让人伤心了!
(唱) 可怜你少小时埋首书案，
九载窗十载油文通马班。
可怜你成年时潜心刀剑，
三日比五日练工过岳关。
可怜你志气高谁不钦羡，
可怜你性情好谁不仰瞻。
可怜你交朋友推心相见，
可怜你处世道和平得先。
可怜你教儿女潜山再现，
可怜你整家规考亭一般。
谁料你忽然地一命捐馆，
留下人永世的泪珠涟涟。
黄 彪 是了，不用哭了。儿童幼小，一切仗你，你还要保重。还是盛殓要紧。
孟 氏 这是山公，你看我心思紊乱，(指燕绿波、周飞云)他们尚小，还望山公与南阳、子春替我料理。
黄 彪 这是当然。绿波快掺你母亲休息。
孟 氏 (念) 正望前途光明显，
周飞云 哪料苍天塌下来。
孟 氏 官人。
燕绿波 爹爹。
孟 氏 官人
我的 呀! (下)
燕绿波 爹爹
黄 彪 张祺，快请郑吴二先生前来帮同治丧。 (张祺下)
正是：
(念) 友辈凋谢甚堪痛，
周飞云 父执见背倍伤心。 (同哭，幕合)
第九回 计 诱
〔宫西山，赵氏上。
宫西山 (引) 特设群英会，
赵 氏 虚座待娇客。
宫西山 宫西山。
赵 氏 赵氏。
宫西山 只因女儿蕙心，赋性聪明，深通文理，倒强似两个儿子。我二老爱如掌珠，所以与他择配一层，也难其选。
赵 氏 你前日假推吊孝，到燕家去看周天龙的儿子。据你说眉目俊秀，言谈儒雅，配得起人。说他有萧史之貌，陈琳之才。今日请他前来，定安此事，也就了了咱们心愿了。
宫西山 哪有这样容易。虽说已命人去请，他未必前来；即就前来，未必能成事。想他久住燕家，与绿波彼此了解，恐怕已与绿波那丫头订婚了。
赵 氏 这个不要紧。只要他今日前来，我自有方法降服于他。管教他撇了绿波，来就咱家。
宫西山 但愿如此了!
(唱) 为女儿我二老安排巧计，
为女儿我二老常费心机。
到今日才选定东床佳婿，
不知他肯学那王郎羲之。
赵 氏 (唱) 那飞云他本是贫儒之子，
赘我家享荣华何幸如之!
只要咱用心机将他羁縻，
不怕他不周郎还不我依。
宫西山 我是这样想法，所以还另外请了几个说客。少时酒席宴前，总要把他说动。
赵 氏 这便才好!
〔周飞云、张祺上。
周飞云 (引) 举目四望俱是宫家新画梁，
回头惆怅不见家家旧门墙。
张 祺 公子到了。
周飞云 进去传禀。
张 祺 周公子到。
宫西山
有请。 (周飞云进)贤侄到了。
赵 氏
周飞云 与伯父伯母叩头。 (叩头)
宫西山
不须不须!快快与公子看座。拿好茶来。
赵 氏
周飞云 伯父伯母可好?
宫西山
好说。贤侄，怎么不到我这里来?
赵 氏
周飞云 不敢造次。
宫西山 我同你父乃自幼总角之交，你就如我的儿子一样，怎么这样客气!
赵 氏 是呀，我也是极畅快的，不爱那念书人文绉绉的，倒觉着怪拘束。
周飞云 侄儿遵命。
〔家人上。
家 人 禀员外爷，众客人都到了。
宫西山 既是这样，飞云你同你伯母先在此谈谈，我向前面去看，少时命人请你。
周飞云 伯父请便。 (宫西山同家人下)
赵 氏 侄儿今年多大了?
周飞云 一十七岁了。
赵 氏 你在那边书念的可好?
周飞云 侄儿生性蠢笨，幸亏燕伯父循循善诱，才得略通门径。
赵 氏 我听说你燕伯父有个女儿名叫绿波，美色绝伦。是不是?
周飞云 (不安)是的。 (低头)
赵 氏 你看他这羞答答的，像个女孩子一样。我听得你二人已约定了婚约，深贺我侄儿已得佳妇。这才是一对佳偶呢!
周飞云 (暗) 他怎么提起这话来了。并无此事，伯母想是听差了。
赵 氏 纵无此事，将来也是免不了。况且你也不是很爱她吗?
周飞云 (更不安)伯母，你未免太冤枉人了!
赵 氏 (笑) 是的，是的。你不用着急，我冤枉你了，原要这样才好呀!
(唱) 婚姻之事极重大，
必须自己挑选她。
照侄儿才貌谁不夸，
岂无美女来作伐。
闻听人说，你与绿波自幼读则同砚，食则同桌，彼此以兄妹相称，可是真的?
周飞云 我到燕家，才得十岁。那时两小无猜，所以如此。
赵 氏 我也有一男一女。长子现在京师，女子小些常随膝下。虽说有些俊气，而手工文墨，却还应酬得来。咱们两家交情，正与燕家一样，也不妨见见丫头。去请你家姑娘，就说这里有个世交的公子，教她来见。 (周飞云暗喜)我这闺女虽看去活泼，却有时古怪，贤侄休要见笑。
周飞云 伯母说哪里话。自家姐妹，哪有见笑之理!
〔丫环上。
丫 环 禀太太，我家姑娘，今日冒感风寒，不能前来。
(周飞云失望，秋水上窃听)
赵 氏 好了，丫头又来装模作样，还要我自己请她不成! 妳告诉她，就说这个周郎，乃是我最爱的个世交侄儿，有甚害羞的!她再不出来，我就自己扯她的耳朵来了。
〔秋水进屋，周飞云、春梅看秋水。
秋 水 不用扯，不用扯，我早知道太太是不答应的。我想尽方法，把姑娘催逼来了，免得太太生气。 (周飞云又喜)
赵 氏 好孩子，妳倒能体贴我。我明日总要给妳寻个好女婿。
秋 水 看我太太哟，人家好好的给妳说话，妳又拿人家取笑，这里还有客哩!
赵 氏 妳也来了，这客是自己人，怕什么呢!
周飞云 是呀，自家人是不要紧的。
赵 氏 只是妳说来了，现在哪里，怎么不进来?
秋 水 现在外边，待我去请。 (下，又同春梅、宫蕙心上)
宫蕙心 (引) 自顾灯下影，
谁堪月下传!
秋 水 快走，客等多时了。
宫蕙心 生三生四的，怎么的个见面。我不去。
秋 水 是了罢，今天又嫌生!前在花园楼上，不住的把人家偷看。今天送上门来，让妳大大方方饱饱的看上几眼，妳却只是做作。
春 梅 是呀，前日只愿他是个丸子一下吞到肚里去，今日却故意装架子。
宫蕙心 妳说什么? (撕春梅嘴)
春 梅 (喊) 哎呀，嘴扯掉了!
赵 氏 秋水怎么还不进来，只管在外面做什么呢？
秋 水 来了，来了。 (拉宫蕙心不动，秋水扯进)说是妳来呀! (立一旁，周飞云起立)
赵 氏 蕙丫头还大你一岁。
周飞云 如此说来，姐姐请来见礼。
〔宫蕙心不动，只笑。
赵 氏 怎么不还礼?
秋 水 (扯宫蕙心拜)姑娘拜呢，拜呢。 (凉场，均无话)我说太太叫姑娘出来，莫不是参拜呀?
赵 氏 头一次见面，原要这个样子才好。
周飞云 伯母不知，我见姐姐也是第二回了。
赵 氏 怎么是第二回?
周飞云 前在房后芙蓉楼上，已睹花颜一次矣。
秋 水 (摇肩)说话呀!
〔宫蕙心不语，只笑。
周飞云 姐姐请坐，好来谈话。
秋 水 (又摇)说呀!
宫蕙心 弟弟请坐。我有小病，恕不久陪。
周飞云 (失望)姐姐少坐何妨!
〔宫蕙心笑不语。
〔家人上。
家 人 客已到齐，请公子前面吃饭。
赵 氏 既然如此，你先前去，有话回头再谈。
周飞云 是。 (出)
赵 氏 回来。
周飞云 伯母讲说什么?
赵 氏 假若时候过迟，就不必回去。我这里尽有歇处。
周飞云 无妨，能回去。那边离此很近．
赵 氏 嗯，这孩子你怎么这样的生分，我这里未必就不胜燕家。
周飞云 这……
赵 氏 要是嫌弃，以后就再不要来了。
周飞云 侄儿遵命就是。
赵 氏 就说么，离燕家那样近，离我这样远!
周飞云 侄儿不敢。
赵 氏 (笑) 是呀，这样才让人心疼。将公子好生招呼，倘若稍有疏忽，留神你们的饭碗。
家 人 遵命。
赵 氏 (笑对周飞云)快快去吧。 (周飞云随家人下)秋水。
秋 水 在。
赵 氏 你将花园水榭后面那个书房，收拾妥贴。铺陈一切，都换成新的，再悄悄告诉员外，务必想方将公子留下，莫让回去。
秋 水 遵命。
赵 氏 回来! (与秋水耳语)
秋 水 晓得了!
(唱) 夫人不必细言讲，
婢子自有计良方。
辞别夫人抽身往， (出)
果然他莲步似六郎。
慢说一家都看上，
奴也愿偷赠韩寿香。 (下)
赵 氏 (唱) 好个聪慧小儿郎，
果然才貌世无双。
略施小小瞒天网，
管教他插翅难飞翔。 (下)
第十回 索 子
〔燕绿波扶孟氏带病上。
孟 氏 (唱) 云儿一去永不来，
燕绿波 (唱) 不由教人暗徘徊。
孟 氏 (唱) 身生疾病心不快，
燕绿波 (啊) 双眉紧锁解不开。 (同坐)
孟 氏 儿呀，为娘自从你爹爹去世，终日悲啼家况凄凉，心中不快，遂致精神大减，饭食懒进。还亏我儿汤药亲送，善于承欢，倒也罢了。只是宫家将飞云请去，怎么一连几日不见回来，倒教我放心不下。
燕绿波 初次见面，自然要表示亲爱，过上几日，想总是要回来的，母亲不必操心。
孟 氏 西山为人怆俗无文，不如南阳之高雅。老耄鄙陋，不如子春之俊异；乡愿蘧蒢，不如山公之豪侠。这孩子就舍高而就下，恐怕将来有些危险。
燕绿波 母亲，想宫家那栋梁雕画，童婢俊美，少年人见之，遂被迷惑，也是有之。日久就会明白过来。
孟 氏 咳，未必尽怪孩子，恐怕还是西山夫妇强留的呢。
燕绿波 自住也罢，强留也罢，不必想他。母亲还是好好养病吧。
〔郑南阳上。
郑南阳 (引) 表姐有病，
特来相视。 (进)
孟 氏 表弟到了。
郑南阳 到了。
孟 氏 请坐。
郑南阳 有座。
燕绿波 参见表叔。
郑南阳 罢了。表姐，今日可曾好些?
孟 氏 哎，天不如意，事多违心，怎样能好!
郑南阳 忍耐些吧。 (左右看)飞云哪里去了?
孟 氏 咳，再不提了。
郑南阳 却是为何?
孟 氏 前日西山请去，至今还未回来。
郑南阳 好一西山，这就不是。孺子无知，怎么你也跟上胡来，使得孩子背德负义。这是哪里说起!待我前去寻他。 (起)
燕绿波 表叔前去，还是相机而行，不要十分认真。他家藏匿固然不是，我家强索，恐怕也要被人嗤笑!
(唱) 表叔此去相机动，
却莫十分过认真。
不要落人笑话柄，
可止则止行则行。
郑南阳 那个自然。
孟 氏 如此，我儿掺娘来。正是：
西山刚愎素自用，
此去未必事得行。 (燕绿波掺孟氏下)
郑南阳 我不免去走一回。 (出门)
(念) 可恼西山理不通，
使得孺子背恩情。
到了。怎么门口无人，待我自己进去。西山哪里?
〔宫西山上。
宫西山 (引) 忽听有人唤西山，
急忙移步到庭前。
是何人?
郑南阳 西山。
宫西山 哎呀，南阳兄到了。什么风将你吹到这里来了!
郑南阳 飞云可在这里?叫他见我。
宫西山 什么，飞云?
郑南阳 正是。
宫西山 他嘛，病了。
郑南阳 病在哪里，待我去看!
宫西山 哎，贱妻最爱此子，现在小房，你怎样见法?
郑南阳 你我弟兄相交，大嫂亦非外人，我到小房去看。 (走)
宫西山 你住了罢。深宅后院，妇人小房，都是你去的地方不成!太不自谅了。
郑南阳 哼，我倒不自谅。试问人家孩子，他父亲托与燕家。你将人叫来，藏在你家不让回去，你倒自谅吗?
宫西山 这个……
郑南阳 这个什么!你可晓得，殷实之家内外有别。没见过你这堂堂令门，竟藏匿异姓男儿，岂不可笑!
宫西山 走。我藏不藏，藏得周家孩子，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南阳 宫西山，糊涂鬼!想那燕伯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必将飞云教养成人，方为尽情。周飞云受人之恩，当立身以报，方为合理。你今藏在你家，不让回去，使伯华落个薄义，使飞云落个负恩，一举而两伤其德，真乃混账也!
(唱) 骂声西山真混蛋，
藏人家孩儿理不端。
使伯华既成薄义友，
使飞云又成负义男。
你只说我该管不该管，
问你心地安不安?
宫西山 (唱) 昔年十人拜监山，
吴端既死我当先。
飞云虽托伯华管，
伯华死我管有何嫌?
郑南阳 (唱) 飞云本是天龙子，
寄养当惟天龙欢。
你虽然仗义要照管，
岂知天龙心不安!
〔赵氏上。
赵 氏 住了!
(唱) 问你姓字可是燕，
何故多事来纠缠?
你能依我两条件，
那时要回也不难。
郑南阳 (唱) 只要说得合道理，
十件八件我承担。
赵 氏 (唱) 一要伯华再出现，
二要天龙亲上前。
两人无一能来见，
想回燕家难上难!
郑南阳 (唱) 听罢言来把脸变，
泼妇满口是胡言。
藏人家孩子不要脸，
作速送在我面前。
赵 氏 (唱) 口出大言不羞惭，
宫西山 (唱) 谁把你放在眼内边!
赵 氏 (唱) 飞云情愿我家站，
宫西山 (唱) 与你姓郑的何相干?
赵 氏 (唱) 叫员外将疯子快向外赶，
官西山 (唱) 滚出去我要把门关。
出去! (掀郑南阳出门，同下)
郑南阳 哎，好气也!
(唱) 遇这事将人的五内气破，
骂声西山大可恶。
河东狮子竟成祸，
这事令人没奈何!
好不气、气、气煞人也! (下)
第十一回 强 配
〔甲，乙、丙、丁四丫环上。
丫环甲
(引) 人家成婚入洞房，
丫环乙
丫环丙
咱们前后受奔忙。
丫环丁
宫府丫环是也。
丫环甲 姐妹们。
丫环乙
丫环丙 姐姐。
丫环丁
丫环甲 今日小姐招赘，夫人分派各事，妳们都收拾好了没有？
丫环乙
丫环丙 都收拾好了。
丫环丁
丫环甲 如此，妳们女客厅伺候，我们洞房预备。请。 (分下)
〔宫西山上。
宫西山 (引) 喜气盈盈坐花堂，
笑看玉人入洞房。
〔赵氏上。
赵 氏 (引) 老身喜容满眉上，
雀屏得选周妙郎。 (同坐)
唤傧相。
〔家人上。
家 人 傧相走来。
〔傧相上。
傧 相 叩见员外。
宫西山 喜时已到，撒开拜毡。
傧 相 是。
(念) 周家公子宫家娘，
惟士与女配成双。
今夕鸳鸯偕俪伉，
明年兰桂又腾芳。
男女贵人，各上花毡。 (丫环掺周飞云、宫蕙心上)拜天地、拜祖宗、男女贵人拜泰山、女贵人拜二椿萱、夫妻交拜、再拜、三拜；行奠雁礼，鞠躬、跪、叩首、进酒、进雁、奠雁。 (周飞云、宫蕙心以酒奠雁头、拍雁叫)叩首、兴、鞠躬、入洞房。
〔周飞云以红绸拉宫蕙心下，丫环随下。
宫西山 (笑) 哈哈哈!
(唱) 小儿一对倒可爱，
赵 氏 (唱) 不由老身笑开怀。
此刻你到前面招待贺客，我还要到后边经营。
宫西山 请。
(念) 今日一旦遂心愿，
赵 氏 不枉许久费心机。 (分下)
〔傧相、四丫环、周飞云、宫蕙心上。
傧 相 (念) 夫妻再拜、启红巾、(周飞云取宫蕙心头巾) 去金花。 (宫蕙心取周飞云花) 合卺礼毕，闲人退。 (丫环、傧相下，周飞云两边看)
周飞云 (唱) 今日里才了却心中情愿，
鹊桥渡不由人喜地欢天。
周飞云忍不住回头观看， (看)
〔秋水捧盘上。
秋 水 (唱) 厨房里转来我秋水丫环。
手捧着子孙饽饽长寿面，
窗儿里门儿外偷眼细观。
一个儿眯眼偷偷看，
一个儿默默无一言。
一个儿锦心绣口腹万卷，
一个儿杏眼桃腮眉双弯。
越看越觉越好看，
一对玉人赛天仙。
美满姻缘人生羡，
〔春梅上。
春 悔 (唱) 干眼红白羡慕也是枉然。 (大声)
秋 水 (惊) 哎哟，来了就来了，那么大嗓子把人吓一跳。
春 梅 哟，我不知道。妳怎么不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快走。 (进)
秋 水 请姑爷，姑娘吃馄饨。 (周飞云接碗)
宫蕙心 (不接)我不吃。
秋 水 那就得行?夫人还真还叮咛每人只吃两个。
宫蕙心 怎么只吃两个?
秋 水 是呀，快吃。 (宫蕙心接碗)春梅，你经管姑爷也吃两个。
春 梅 人家晓得。
〔周飞云、宫蕙心各吃。
秋 水 此刻将姑爷的碗拿过来。 (春梅取碗，秋水换碗) 如今你仍经管姑爷再吃。
周飞云 哎呀，还有许多过场。 (笑吃)
宫蕙心 我不吃了。
秋 水 怎么又不吃了?
宫蕙心 我嫌脏。
周飞云 我不嫌脏，还觉着香。
秋 水 哟，妳造孽。那样漂亮的人还脏!不说别的，先看那牙，连进贡的糯米一样。好了，不用做作了。这会嫌脏，再一会就不嫌脏了。 (宫蕙心拧秋水)哎呀，我不说了，妳快吃。看夫人回头说我。
春 梅 姑娘不吃了拿我吃。
秋 水 呸，人家什么都给妳吃?
春 梅 咦哟，姑娘哪一回剩下的饭，不是我吃。
秋 水 妳走开。
春 梅 走开就走开，剩饭谁还争呢!
秋 水 再少吃些吧。 (喂，又吃两个)还用否? (宫蕙心摆头，秋水收碗付春梅)姑爷，还用什么?
周飞云 不用了，妳们休息去吧。
秋 水 不用了，我们自然去了，还站在这里不成!春梅，咱们该走了。
春 梅 去哟，不是还要给姑娘作伴吗?
秋 水 今晚不用咱们了，另有人了。
春 梅 另有谁呢?
秋 水 (以嘴示意)那不是人吗?
春 梅 你胡说哩，那是个男人，如何通得?
秋 水 (笑)这男人与别的男人不同。 (春梅细看周飞云)看什么呢?
春 梅 我看鼻子、眼睛、嘴、脖项、胳膊、腿都是一样，怎么不同?
秋 水 咳，这是人家选定的女婿。
春 梅 为什么女婿就可以睡觉。既然是女婿，这几天为什么不在一块睡觉?
秋 水 看，好我的春姑娘哩，你跟我走!
春 梅 我不明白。
秋 水 到咱们房里，我慢慢给妳往明白说。走!
春 梅 我到底不明白。 (秋水拉春梅下)
周飞云 (出门，望，入，关门)哈哈哈!
(唱) 张绿彩挂红灯庭燎之光，
拜花烛入洞房酌觥彼凹。
弄琴瑟吹笙管击鼓其堂，
众亲戚诸宾友爱行其方。
和乐枕鸳鸯被载寝之床，
观美人真个是如珪如璋。
哈哈哈!
宫蕙心 (唱) 但见他笑其笑矣，
想必是无我丑兮。
宫蕙心笑微微见长良人，
心欢喜漫云那画眉张敞。
偷香韩寿不堪比，
即就是风流卫介韶韵萧史不如之。
按不住心猿把话启， (欲开口又止)
万语千言总难提。
强坐一旁心生计，
学一个双文把头低。
含笑含羞不言语，
看他怎样来勾提!
周飞云 (唱) 他那里含羞含笑半推半就装腔又作势，
惹得我又惊又疑又怜又爱情热不自抑。
这正是春宵一刻千金计，
何能迟迟复迟迟。
我还是学个穿花蛱蝶点水蜻蜒仰攀他芙蓉体，
哪有个芙蓉伏就之。
哎，说不了，还是咱上前。 (向宫蕙心)你只管坐着是怎的?
宫蕙心 你教我干什么?
周飞云 今夕何夕?日月双栖；辉兮煌兮，银河待浴。孤呆呆坐着，岂不负此良宵!
宫蕙心 依你便怎么?
周飞云 妳看吉日良辰，喜礼初申；红烛高照，酒暖香温。妳我何不趁此时，同入甜乡，同作几个佳梦。
宫蕙心 是你不知，我今夜晚上，心里只是痒痒难熬，兜兜乱跳，怎能安眠!我要坐一会。
周飞云 (笑) 哎，我的蕙姐，妳可知这痒痒难熬，兜兜乱跳，是什么缘故?
宫蕙心 什么缘故?
周飞云 那便是心动了。
宫蕙心 呸，什么心动了，什么心动了?
周飞云 哎，我的蕙姐呀!
(唱) 人之得意只此宵，
千金难买这一遭。
妳心跳分明心动了，
何必掩饰来撒娇!
我此刻急的不得了，
如不然我一个便要睡了。
宫蕙心 你睡哩吗，谁挡着你不成!
周飞云 哎，好我的亲姐姐哩!妳看这华屋绣帐，金闺玉宇，角枕文茵，锦衾金缕，我一个人睡着，有什么味气?
宫蕙心 难道你以前不是一个人睡觉，又怎么过来?
周飞云 今晚与以前不同，总得妳陪着我才好!
宫蕙心 我陪着你，又有什么味气?
周飞云 (结舌，干笑)嘿、嘿、嘿!蕙姐，不是这个话。两人可以说说话儿，一个人冷清清有什么意思!
宫蕙心 坐着不是也可以照样说话吗?
周飞云 (又结舌)亏妳也是大家姑娘，怎么单这样说法!叮的人冷冰冰的。人生就这点乐趣，妳也凑着，岂不更味气浓厚吗?难道还能躲开不成，走了不成， (宫蕙心结舌)永远不瞌睡不成啊!
(唱) 此乃周公之大礼?
试问世人谁无之?
亏妳还是名门闺秀大家女，
假装张致为怎的?
来来来与我软玉温香檀口桃腮相偎傍，
鸳帐里不管他狼争虎斗鸡鸣狗盗是和非。
宫蕙心 (唱) 拿什么周公大礼来相荐，
女孩儿羞答答不好多言。
只装就不识不知如痴如聋女婵娟，
一任他覆地又翻天。 (含羞，低头不语)
周飞云 蕙姐，怎么呢? (宫蕙心不言)哎， (宫心蕙不语)说是妳来吧! (拉宫蕙心入帐，下)
第十三回 寄 思
〔燕绿波上。
燕绿波 (唱) 想从前一家人十分美满，
朝欢处又乐聚何等安然。
又有个小云哥常常作伴，
同论文同学剑同把书观。
燕绿波 (唱) 遭不幸我爹爹既把命断，
我的娘又病在卧床之间。
宫蕙心她复将云哥留恋，
丢下奴寂伶伶形影孤单。
风趋清气趋暖越增凄惨，
花愈好月愈园愈觉心酸。
我不怨宫蕙心使尽妖艳，
只可叹周飞云全无心田。
实可叹你年少阅历太浅，
看不透世界上人类多端。
可叹你读书少集理甚鲜，
堂堂男逃不出美人之关。
可叹你天分高聪明天亶，
舍正路而不由自作自残。
可叹你贪好那柔情缱绻，
恋新好忘旧德何等不堪!
可叹你迷魂阵无人打烂，
可叹你爱欲海永世难填。
可叹你小人近君子太远，
可叹你品格退学业不前。
可叹你好姿质不能明显，
可叹你好身手付于枉然!
我爹娘他把你真真疼念，
绿波女我对你枉把情牵。
想至此不由人柔肠寸断，
想至此不由人珠泪倍添。
终日思彻夜愁闷怀难遣，
是何人能解我心内焦烦!
裙钗绿波。自从爹爹去世，我母染病在床，已经十分惨淡。谁料云哥又被宫家绊住，永不回来，使奴更加凄凉。 (哭)咳，想那宫蕙心虽然也是大家闺秀，却生得妖媚无比，冶艳绝伦。轻轻一语，可令人颠倒。嫣嫣一笑，可摄人魂魄，遂使云哥如坠五里雾中，置奴家于九霄云外。 (哭)想奴愁病身体，脆弱心肠，哪堪此等击撞也!
(唱) 脆弱心哪经得此等巨变，
有千言和万语压在心间。
恨只恨苍天高难诉积怨，
伤心泪我只好暗地偷弹。
〔乳娘持信上。
乳 娘 (唱) 适才间老安人将我呼唤，
原来是宫府里书信一函。
宫府有信，姑娘请看。
燕绿波 呈来。 (看书)咳，原来是周公子来的，我不看， 妳拿去罢。
乳 娘 哎，这是安人命我拿给你看的，岂能不看。况且姑娘一天家操心周公子，今日信来，正好拆开念一念，教人也知道他在那里干些什么!
燕绿波 咳，自然是花天酒地，快乐无边。还有看的什么!
乳 娘 妳倒是看看，也许妳说的不对。
燕绿波 (拆书，看，读)绿波贤妹惠鉴：久别芝范，思慕良殷，有怀莫诉，郁结靡穷。云终负君，还祈谅宥。兄近居此间，自养天趣，蕙姐柔和，常共笑语。西山伯父，拳拳注念，遂卜良辰，申以婚姻。 (气昏)
乳 娘 姑娘，姑娘不必生气，且往下念来，看到底怎么。姑娘，快念些!
燕绿波 (勉强念)成礼以前，犹称姐弟，结婚以后，即咏百年，良作始料可及也。与吾妹少同笔砚，意老无殊道，又之交亦云坚矣。虽年已长大，各异室家，而车笠之交，犹存旧好。云心耿耿，未异畴昔。窃忆吾妹，匪有攸殊，使能相见，云心庶安。飞云拜。
(叹) 咳，飞云、飞云!你、你、你，真负了我了! (哭)
乳 娘 姑娘不必尽管啼哭，有什么心思，何不也给他写封信?
燕绿波 咳，事已至此，写信能算什么!
乳 娘 来而不往非礼也。倒是写上一封，将妳心中的闷气也消一消。
燕绿波 哎、哎、哎，如此说是讨笔砚来!
(唱) 绿波提笔泪盈盈，
字字行行写分明。 (哭)
先把套语来承奉，
然后再写详细情。
奴为你眉黛减翠发不整，
奴为你胭粉香消唇不红。
奴为你彤弓羽箭久未用，
奴为你圣经贤卷读不成。
奴为你也曾十日十夜不离左右侍疾病，
奴为你也曾煎药汤烧烹茶煮饭问安宁。
谁知你徒羡文君竟忘宋宏别婚姻，
竟说什么犹存车笠交。
劝君休将故人哄，
热血努力赴前程。
一封书信忙修正，
血泪墨迹不分明。 (封好，付乳娘，哭)
拿去，着人送去吧!
乳 娘 是。 (下)
燕绿波 (哭) 咳，天哪，天哪!我绿波好命苦也。哇哇! (悟)哎呀，且慢。我想他人负心，自由他去，我何必如此伤心。想我绿波虽不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算自命不凡的女豪杰。正好借此心无牵挂，努力前程，岂能学那平常女子，介介于心。我哭的是怎的!我还要大笑三声。哈哈哈!啊哈哈哈!嗯嗯嗯! (痛哭)
〔乳娘上。
乳 娘 哎呀，姑娘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子了!快快拭干眼泪，安人唤妳哩。
燕绿波 掺我来。呀呀呀! (同下)
第十三回 怡 情
〔周飞云、宫蕙心、秋水、春梅同上。
周飞云 (唱) 不欲封侯和拜相，
但愿长此温柔乡。
说什么功名事业，
都不想、都不想。
宫蕙心 (引) 郎君将世看得破，
小房权作安乐窝。
在这琴里书里过，
做生活、做生活。 (同坐)
周飞云 娘子，妳我今日无事，想个法子消遣消遣才好。
宫蕙心 怎样消遣法?
周飞云 妳我想来。
宫蕙心 办些酒菜，你我猜拳行令。
周飞云 近日以来，朝饮夜宴，喝酒太多了。
宫蕙心 不然取纸笔来，你我赋诗联句。
周飞云 哎呀，兢兢传记，哼哼杜李，也赋烦得够够的了。
宫蕙心 依你说作什么好?
周飞云 依我吗，这黄菊竞茂，丹桂飘香，人既恋景，景亦宜人，何不将瑶琴捧来，塾上一操，岂不雅趣。
宫蕙心 嗯，雅则雅矣，趣则趣甚，只是一件。
周飞云 哪一件?
宫蕙心 我不愿意。
周飞云 噫，妳既说好，为何又不愿意呢?
宫蕙心 人家手弹，你却静听，疲乏于我，舒服了你，未免太便宜了!
秋 水 是呀，我们都忙乱上一阵，你一个人快乐。与我们没一点好处，谁又愿意呢!
周飞云 (笑) 妳走开吧，不给我帮忙，倒破坏起来了。(向宫蕙心)好娘子哩，我舒服妳怎么不愿意!我是谁?妳是谁?咱们不是一个人吗!我舒服了，妳也就舒服了，妳疲累了，我也就疲累了。再不然，妳手弹困了，我给妳抚手，妳腰累了，我给妳砸腰，妳看如何?只恨我不会弹，要是会弹的话，只要妳爱听，我就整天家给妳弹，哪怕把手弹掉，我都愿意。
宫蕙心 你愿意，我不愿意，
周飞云 哎呀，面子事，妳能伤我的脸吗?说是妳再不要吝啬了!
(唱) 好娘子再不必如此撒懒，
敬教妳快与我雅奏一番。
叫秋水快拿琴放在当面，
妳诚心而弹、我睁眼一看。
手法音调词曲都要了然，
听在耳边、乐在心间、学一个大乐神仙。
秋 水 说的那样好，我才不取。
周飞云 好姑娘，快取去，难道妳能不听?
秋 水 我不听。
周飞云 主人将妳们丫头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
宫蕙心 我的丫头，自然听我的话，还能听你的话吗?
周飞云 快取去，明日送妳个好东西。
秋 水 你还有什么东西送我?
春 梅 妳不知道，姑爷要把妳收房哩，快取去。
秋 水 (打春梅)胡说。
周飞云 妳看妳不去，春梅只管胡说，还是快去。 (秋水不动)妳当真不取，让我去取。 (起)
秋 水 我取我取，谁还当真敢不取吗!
周飞云 哈哈哈!
秋 水 (唱) 往书房我去取瑶琴一张，
叫春梅妳快拿琴几琴床。
春 梅 对，给咱挪桌子。 (抬几，放琴，放炉)
秋 水 姑娘，都预备好了，净手吧。
宫蕙心 水来。 (秋水持盆，春梅递巾，宫蕙心净手，漱口，秋水与宫蕙心整衣，宫蕙心坐琴前，秋水点香)
周飞云 要奏—曲好听的。
宫蕙心 什么叫好听的!这琴非比别的，必要天朗气清，几净花香；或在月下或在池边，然后静心养气，款款弹来，方有意思。我这两天心慌意乱，俗念缠身，况又在小房子，他们站上这些，还能弹得好吗!你既要听，只好胡乱弹一阵就是了!
(唱) 弄瑶琴原是风雅事，
岂是胡弹乱做的。
既是郎君有兴趣，
只好将就奏一曲。
周飞云 (亦放椅近前)今天要好生用心领略哩!佛学上说，苦愈大乐愈甚。今天费了许多周折，才达到目的，必然格外快乐。 (宫蕙心抚琴弹毕)哎呀?真好。此所谓绝技乎，安得时聆一奏!
宫蕙心 你真贪心，还想着常听。 (伸腰作倦)
周飞云 呀，累着了，待我来与妳捶。
宫蕙心 (掀) 你去吧。
周飞云 哈哈哈!
(唱) 这正是拨乱瑶琴画楼中，
断续声随断续风。
响遇行云穿天过，
余音绕梁尚飘空。
琴声歌声乐也无穷。这是娘子，我却要做翻案文章。
宫蕙心 什么翻案文章?
周飞云 我方才不愿作诗，现在却要作诗。
宫蕙心 那是为什么?
周飞云 妳这一曲琴，将我的乐趣勾起了。如今诗兴大发，咱们就将方才的情形，各作一首七言律诗，彼此推敲批评。让秋水也作上一首，我们替他改一改．春梅不能作，也说上个笑话，索性乐个无以复加，妳看如何?
秋 水 我不会作，不要呕人。
春 梅 把我也打着卷子里头了。
宫蕙心 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周飞云 高兴就好。难道你不愿我高兴吗？
宫蕙心 (唱) 偏你今日特高兴，
务要弄个乐无穷。
曲罢又问人困否，
还要再赋怀马融。
〔丫环上。
丫 环 秋水姐姐，姑爷有信。
秋 水 拿来。妳去吧。 (丫环下)姑爷有信。
周飞云 拿过来。 (接信，看)原是绿妹妹的信。
宫蕙心 快拆开来，看看与你写的什么知心话!
周飞云 (笑) 妳看妳那醋样!
宫蕙心 让你看信，又是什么醋不醋。
周飞云 我觉着有些醋味。 (看信)飞云世兄青及；别时桃花似笑，此日粉蝶欲哭，转瞬之间，天时人事大异其趣。适接君书，深以为慰。蕙姐福慧双修，足下清标挺奇，信为佳偶。忆昔同窗数年，至今一朝割席，足下不遗籍生绝交之书，而有须子缔袍之意，良为厚德过人。然绿波生成薄命，敢有厚望。所以报足下，心不在惺惺形态间。勉矣故人，努力自爱。临书怅然，纸罄意绝。呜呼，秋雨半窗，凄助涕残之泪；灯痕一楼，暗摇病后之魂，几不知身在人间也。绿波上。 (战)花笑蝶哭纸罄意绝，怎么灰心至此。绿妹妹，我负了你了! (软腿，跌)
宫蕙心 信内那样哀痛，难怪如此伤心，快快掺到床上。
周飞云 (念) 个中消息谁能解，
彼此为有心相知。 (下)
宫蕙心 哎，这才是乐极生悲。方才那样高兴，一时间如此伤心。哎，是哪里说起! (同下)
第十四回 灭 盗
〔燕绿波上。
燕绿波 (唱) 自古红颜多命薄，
奴非红颜命亦穷。 (坐)
绿波。自从爹爹去世，云哥宫府成亲，母亲久病老不减轻，是奴忧心如焚，终日困累。适才经管母亲安睡，不免趁此月色明亮，闲暇无事，少读诗文。 (挑灯，内喊)呀，半夜三更，哪来喊杀之声!(再听，内又喊)哎呀，想是土抢匪劫。待我出去看来。 (出门，内放火)哎呀，不好!观见那边火光曜天，定是盗贼无疑，不免去救一回了!
(唱) 耳听人声遍地喊，
定是盗贼抢银钱。
只身奋勇杀上前。 (下)
〔四喽卒抬物上。
喽卒甲 兄弟们，抬上走。
喽卒乙
喽卒丙 走。
喽卒丁
燕绿波 呔，众贼休走，你姑娘来也! (战，喽卒败下，燕绿波追下)
周飞云 (内唱)周飞云气破胆，
〔盗朱字、秦周、尤宏、许黄带喽卒抬宫蕙心、秋水上，春梅追上。
春 梅 我要我家姑娘哩。
朱 宇 妳撒手。
春 梅 我不撒手。
〔周飞云持棍上。
周飞云 (唱) 贼子无法又无天，
烧了房屋夺银钱。
抢人妇女为哪般，
拼性命不要与贼战。(战，周飞云被擒，春梅被盗杀，众盗拿周飞云上，众盗戏宫蕙心，周飞云护不得)
朱 宇 (以刀示威)兄弟们，两个老货已经杀死，如今抬上走。
〔燕绿波上。
燕绿波 看镖! (打死一盗)
朱 宇
秦 周 那是怎么？ (见燕绿波) 兄弟们，又是一个好货，拉上走。
尤 宏
燕绿波 贼匪看刀! (杀，朱字、秦周、尤宏败下)
周飞云 那是绿妹妹，快快救命!
燕绿波 原来是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与周飞云解绑)
周飞云 一言难尽。 (牌子)
燕绿波 那边敢是蕙心姐姐?
周飞云 正是她，已经吓糊涂了。
燕绿波 这是匪人钢刀一把，快快保护他们，那边躲避。你看盗匪又来了。 (周飞云拉竹筐下)
〔朱宇上。
朱 宇 呔，这一女子好生无理，敢镖伤我兄弟。 (秦周、尤宏、喽卒上，燕绿波败下。喽卒抬物过场，燕绿波又上，战，败下)哈哈哈哈!啊哈哈!
〔吴子春上。
吴子春 看枪! (大战，杀死二贼，打下朱宇，又带众上)
朱 宇 啊，这小子武艺高强，眼看死无葬身之地。众兄弟，还不决一死战。 (吴子春上，败下，燕绿波，黄彪上)
燕绿波
贼匪哪里走! (战，杀死二盗，追下又上，吴子春又上，杀尽盗匪)
黄 彪
黄 彪 这还是我们先前遇见那班匪徒，今日杀尽，才消了我从前之恨。
燕绿波 也报了我爹爹之仇。
吴子春 老伯何得来此?
黄 彪 是绿波叫我来此。
燕绿波 多亏世兄相救，否则贼人众多，我一人险被贼杀。
黄 彪 子春何以知晓?
吴子春 我正在练功，听得喊声，正要前来观看，忽然飞云同他的新夫人来说，宫家叔婶被杀，世妹被困，所以我即速赶来相救。现在他们还在那里。
黄 彪 怎么西山夫妇被盗杀了!真是漫藏诲盗。
吴子春 哎呀，世妹哪里带伤，怎么血流成这个样子了!
黄 彪 哎呀，是呀!快快回去收拾。
燕绿波 无妨。
黄 彪 这样吧，子春去看飞云，待我送绿波回去。
燕绿波 世兄前去，代我问候蕙心姐姐，说明日再来看她。
吴子春 你赶快回去吧! (黄彪扶燕绿波下)
〔周飞云持刀上。
周飞云 子春兄，哪里去?众盗可曾杀走，绿妹哪里去了?
吴子春 贼匪势众，绿妹已被抢着走了。
周飞云 当真?
吴子春 当真。
周飞云 那你怎么不追赶，还向哪里去?
吴子春 今晚我已人困马乏，回去休息，且到明日再说。
周飞云 哎呀，到了明日，还能成话吗!你不去待我前去。
吴子春 贼已去远，且到明日再说。
周飞云 哎呀，我想绿妹为我被贼抢去，若不去，心上怎安!我此一去有了绿妹，我二人一路而回；没有绿妹，我也决不生回。你莫要挡。 (走)
吴子春 (拦) 你早想起她，不至有今日。
周飞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迫。现在还能来及，你让我去。 (又走)
吴子春 不忙不忙，只要你不忘她，我担保不要紧。
周飞云 好世兄，到底在哪里?
吴子春 她身受重伤，回家治理去了。
周飞云 待我往家去看。
吴子春 也不用去了。只要你知感激，明日见面也不迟。我且问你，你新夫人可醒过来?
周飞云 虽然醒来，却已不能少动了。
吴子春 好说呀，那里还病着一个在我家里。你走了我是怎样回去?
周飞云 噫!
吴子春 绿妹还让我带信，明日要来看你的夫人。走，回。
周飞云 (顿足)我心里急的不得了。
吴子春 走。 (拉下)
第十五回 崇 贤
〔郑南阳上。
郑南阳 (引) 昨晚偌大事，
可恨我不知。
郑南阳。昨晚绿波大战土匪，身受重伤，不免去看。(行)待我进去。(张棋暗上)你家姑娘现在哪里?
张 祺 伤势很重，后面休息。安人在此。
郑南阳 有请。
张 祺 请安人。
〔孟氏上。
孟 氏 表弟到了，请坐。
郑南阳 有座。表姐病体想是好些?
孟 氏 昨晚那样一闹，今日我的病倒好了许多。
郑南阳 心气一畅，当要好些。
〔燕绿波以布裹手上。
燕绿波 (引) 疲乏已歇尽，
去看宫蕙心。
表叔何时到此?
郑南阳 方才到此。你伤势很重，不去将养，出来作甚?
〔黄彪、吴子春、周飞云，秋水同上。
黄 彪 (引) 蕙心方面已说妥，
吴子春 特来此地看绿波。
周飞云 负荆请罪兼谢恩，
秋 水 代表姑娘把媒作。 (见燕绿波)
黄 彪
周飞云 你的伤势怎样，要向何往?
秋 水
燕绿波 伤势已经见轻，我要去看蕙心姐姐。
黄 彪
吴子春 妳不用去了，这不是她的代表来了。快回。 (进)
周飞云
孟 氏 山公回来了，请坐。
黄 彪
有座。
吴子春
周飞云 伯母在上，侄儿飞云，久未问候，特地回来请安谢罪。望伯母念儿愚钝，诸凡饶恕。 (叩头)
孟 氏 咳，事过境迁，不必再提。快快起来。
黄 彪 你伯母不见罪，你这傻侄叩个头起来吧。
周飞云 (叩头，起，向燕绿波)妹妹，为兄从前混帐，有负妹妹；而妹妹不但不怨恨，反能舍身救我于危险。我周飞云既受高义又蒙大恩，特来请罪谢恩。说是你请上受我一拜了!
(唱) 叫妹妹请上受兄拜，
燕绿波 哎呀，这做什么?简直胡闹，快快请起。
黄 彪
郑南阳 该拜、该拜，还得多拜上两拜才对。
吴子春
周飞云 (唱) 千拜万拜也应该。
拜妳深恩大似海，
拜妳厚义比不来。 (同拜起)
燕绿波 (唱) 有何德能受你拜，
自觉惭愧头难抬。
宫家叔婶既被害，
问蕙姐可曾醒过来?
秋 水 (唱) 秋水上前忙下拜， (拜，叩头)
燕绿波 这是何人，怎得叩起头来?
周飞云 这便是蕙心姐姐的大丫头，是代表她家姑娘，来谢恩的。
燕绿波 那如何敢当，伙快起来吧。
吴子春
黄 彪 你叫拜。
周飞云
秋 水 我的姑娘!
(唱) 尊一声姑娘听开怀。
你昨晚挺身仗义将图解，
我姑娘才得活命来。
她百般感恩把德戴，
才命婢子拜谢来。
燕绿波 是了，快快起来。昨晚吓得她成了那个样儿，今天可曾好些?我才预备去看。
秋 水 那何敢当!今天已经醒来，只是尚不能动。故命婢子前来，一谢恩，二来……(周飞云示意不让说) 噢，二来与老安人叩头。
燕绿波 你们统统前来，留她一人，谁在那里伺候?
秋 水 还是贵府的乳娘。
燕绿波 就是了。
秋 水 婢子秋水，代表我家姑娘与老安人叩头，并祝老安人万福!
孟 氏 哎呀，好丫头，聪明得很!快快坐下。
黄 彪 南阳老弟，你向哪里去了?这大的事怎不见你?
郑南阳 抱歉的很。我昨晚无聊向西林步月，谁知疲倦，就睡在那里，今早才回。
吴子春 难怪上下找不见。
黄 彪 现在盗尸已埋，西山夫妇已经装殓，还有一件大事来作。
郑南阳 什么事?
黄 彪 就是七如画上的事，你可记得?
郑南阳 日日在念，岂能不记得。
〔张祺上。
张 褀 禀姑娘，外面有姓沈、姓高的两位姑娘，同着一位先生要见。
燕绿波 姓沈、姓高的，从哪里来的，有甚事情?
张 祺 她们要见了姑娘再说。
燕绿波 母亲，出去看看。
孟 氏 待我去看。 (下)
黄 彪
郑南阳 这又是干什么的，忽然由哪里来?
吴子春
周飞云
燕绿波 我家认识之人，并无姓沈、姓高的。
黄 彪
郑南阳 这倒奇怪!
吴子春
周飞云
〔孟氏引沈益贞、高丽贞、高尚清上。
孟 氏 随我来呀!
(唱) 既是远方君子到，
且到里边说分毫。 (进)
此乃远方君子找小女。我们大家见过。此位黄山公，此位郑南阳、吴子春，友侄周飞云。这便是小女绿波。
高尚清 学生高尚清，拙荆沈益贞。舍妹高丽贞，陕西人氏，你我大家见过。
黄 彪
郑南阳
吴子春
周飞云 请坐。
孟 氏
燕绿波
沈益贞
我们慕姑娘美名，特此前来，愿执箕帚，不知姑娘可肯下交?
高丽贞
燕绿波 奴家知浅德薄，毫无可述，焉敢高攀!
沈益贞 从来文士相轻，美人多妒，而姑娘则女比班姬，武过木兰；品节高超，性情仁恕。对于背德负义与夺己所爱之人，不特不怀妒怨，且奋勇杀贼，舍身救人，是多么可敬!
高尚清 若将此心扩而充之，即不忍生灵涂炭，拯救人民水火，所谓仕人志士，圣德睿智，不过如此也!
(唱) 不念旧恶不嫉妒，
当今之势实难求。
沈益贞 (唱) 奴虽不敏常羡慕，
不远千里而来投。
燕绿波 如蒙不弃，愿从前后。请坐。
沈益贞
请。
高丽贞
黄 彪
郑南阳 当今之世，还有这样爱贤如命的，难得，实难得!
吴子春
周飞云
孟 氏 姑娘今年多大，可曾许人? (高丽贞低头)
沈益贞 年方十六，曾经宣言，永不嫁人。
黄 彪
郑南阳
吴子春 哎呀，怎么如今奇志的人这样多。我们这里还有几人呢!
周飞云
孟 氏
燕绿波
黄 彪 我看高丽贞姑娘、吴子春世侄，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何不就撮合成一对英雄夫妻，以后再产生几个英雄儿子，岂不甚好!
吴子春 众位不必如此。侄已决志，不必相强。况且人生做事，正不在婚嫁。想西国那福禄特尔、斯宾塞、康德、卢梭，哪个不是伟人，又何尝娶妻呢!
高丽贞 各行其志就是，何必强人以所难呢!
黄 彪
郑南阳 岂不知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周飞云
孟 氏
吴子春
哎呀，诸位!
高丽贞
吴子春 (唱) 诸位不必这样讲，
高丽贞 裙钗有言听端祥。
吴子春 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大，
高丽贞 讲什么男女居室人之常。
吴子春 嘉富尔何尝不拜相，
高丽贞 (唱) 康德谁不仰风光!
吴子春
只要立志人景仰，
高丽贞
不嫁不娶有何妨!
黄 彪
郑南阳 既然立志坚决，也不便相强。
周飞云
孟 氏
高尚清
高丽贞 是呀，我正要动问：燕姑娘的婚姻事，怎么办?
沈益贞
黄 彪 我们正在办理。此事咱们就接着向下说吧。
郑南阳 方才你不是就说的此事吗?
黄 彪 是呀，正是此事。想当日伯华与天龙已有成约，让飞云与绿波结婚，又有七如之画为证。现在伯华已死，西山夫妇亦已亡故，这事除了咱们，谁还能主持!
郑南阳 此正其时，马上就办。
黄 彪 四处寻你不见，我们已经商妥去见蕙心。他也极端赞成。 (指秋水)这就是蕙心特派的全权大使。
郑南阳 哎呀，这样极好!
黄 彪
高尚清
高丽贞 理应如此，那还有什么说的。
沈益贞
吴子春
燕绿波 众位呀，话不能这样说。想此段姻缘，我父在日，始终未见向奴提过，云哥亦全不知是否真有此事。我固然不敢强说没有，但是他二人已经成为事实，此话岂可重提。将蕙心姐置于何地，使奴家成为什么人，使云哥怎样从中处事?断断使不得。
黄 彪 妳这就说错了。倘若当日你父与周叔并无此约，我们这些人岂能乱说，况且你母现在，不难问明。我偌大年纪，还让你拔我的胡子不成!
孟 氏 真有此事。那时因为妳年小，并一处念书，说明了恐不好举动。云儿有病，岂能让妳十日十夜伺候!
燕绿波 我两家原属知已世交，伺候病人，也不算什么。
吴子春 至于蕙心方面，已经说妥。他说妳们的婚姻乃是父母所定于前，他们的婚姻乃飞云背约而定于后，应该离异。后经我们大家相劝，她始愿退作妾位，一来尽理，二来并报妳的大恩。这层也是当然不成问题。
燕绿波 退位相让。这是蕙姐的贤明，但我岂能毁已定名分而自媒。
郑南阳 这是妳父母所定，大家办理，蕙心赞成，于妳有什么不是?
燕绿波 究竟我非愚昧，岂能如此而行!
周飞云 至于说我，那妳放心吧!一边是我情爱的妻子，一边是我恩义的旧友，都是久处相得的。再加上一层神密的关系，我当然敬之如神，侍奉惟谨，妳说行不行?
燕绿波 话虽无此，但是我终身不嫁，志已早决，请勿相强。
孟 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偌大年纪，常此下去，岂是个终局。我心里常常放下一件大大不安。孩子呀，妳是孝顺的，怎么今日偏这等倔强。妳让为娘死后，怎能瞑目，怎见妳爹爹之面?
燕绿波 娘呀， (哭)妳儿如此，固为志愿也。正为爹娘一生无有儿子，儿再从人，我家岂不完全断根。妳儿立志永不嫁人，好与我家立门守土。况这世事我亦看破，家室滋味真如苦海。少一分牵连少一分挂碍。即如云哥，向使我与他不相认识，从前岂不少许多愁烦。所以我现在决定独立独行，倒觉干净。为人只要生有益于时，死有益于后，即不枉一生一死，何必定要男女配合呀。
高丽贞 对呀，我极赞成。
高尚清
沈益贞 嗯，妹妹那是怎说，各人环境不同，岂能概论。还不退后。 (高丽贞退)姑娘呀，我们初睹芳颜，本不应多嘴，只是听得众位讲说姑娘现处环境，似不宜坚持到底，有伤大家的情谊。
燕绿波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二位请勿多言。
黄 彪
郑南阳
吴子春 咦! (相视，黄彪示意，秋水上前)
周飞云
孟 氏
秋 水
秋 水 众位请坐，待婢子向前。 (燕绿波表示不愿)这是姑娘，妳看众位先生说话，本不容婢子多言。只是婢子今日系奉我家姑娘之命，就如我家姑娘亲身前来。婢子现有两句代表我姑娘之话，姑娘可容婢子讲说?
燕绿波 既然如此，有话请讲，只不许说此话。
秋 水 看我姑娘，不说此话，能说什么?妳只能说婢子说得有理无理，怎能不许讲话。那不如不命我开口，我便告辞。
燕绿波 怎么，要走?
秋 水 姑娘不许开口，站着无益，不如回去交命。
众 绿波，妳就先让她说出来再看。
燕绿波 好好好，妳说!
秋 水 那么，婢子我便大胆了。姑娘呀!我且问妳，此事原系燕周两家大人所定，老安人尚在，并有老先生之画与齿德最高的几位老生作证，妳说此事假的吗?
燕绿波 我也没有一定说此事是假。
秋 水 那么众位辛辛苦苦，跑前跑后，舌蔽口焦，是害妳吗?
燕绿波 当然是为我。
秋 水 好说。我再请问姑娘，妳与周家公子食则同桌，读则共砚，公子有病，妳亲侍汤药，十日十夜不离左右，可是有的吗?
燕绿波 那我是奉父母之命，人所共知。
秋 水 只要人所共知，我再请问姑娘，妳现在人大识大，能以自立，千说不从，万说不允，若在从前幼小，几位老人与你作主配合，妳能说不愿吗?
燕绿波 那时年幼无知，当然说不上愿不愿。
秋 水 好道来!从前愿意，现在不从，在姑娘妳道是从前幼小，外人却只说你嫉妒，嫌弃有了我家姑娘，那妳不是要落个不贤之名吗?
燕绿波 噫!
秋 水 不但此也，从来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妳与周公子那样亲密，今日倘若不从婚姻，难免人说妳不贞。众位为妳这样热心，而妳只是不从，难免不顺。爹娘为妳订婚，而妳却要悔婚，岂非不孝。想为人在世，一样过错也担当不起。妳身先犯了不孝不顺不贞不贤四样不美之名，还能活得怎样的人呢? (燕绿波结舌)
众 对呀，一点也不错。
秋 水 况且我家姑娘，先前不知妳二人有此婚约，才因父母之命而结此婚。今既知之，岂能仍持前态，所以命婢子前来促成此事。妳若不允，岂不辜负了我家姑娘!
燕绿波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任妳如何说法，我万万不能从命。
秋 水 我的姑娘呀!
(唱) 姑娘不必太执性，
婢子有言听分明。
妳的婚事父母订，
岂能一再说不从。
我姑娘感佩你恩义重，
情愿退位作小星。
可怜她遭此大难父母双伤哪有心思温旧梦，
况且她身体弱弱多灾多病不能养子奉嗣宗。
姑娘许下都高兴，
姑娘不允负人情。
姑娘妳明达本绝顶，
细细参想自知所从。
燕缘波 我何尝不想。我想现在国事颓唐，人民涂炭，正少年人有为之时，我何必要将此有用之身，葬埋儿女闺房。明白告诉妳们，这男女之事，我久已付诸来世了。
秋 水 如此说来妳一定不从?
燕绿波 此山可移，此心不改。
秋 水 姑娘当真不从，我便去也。 (急走)
众 哪里去?
秋 水 我家姑娘与我说的明白，倘若此事不成，外人必道是我家姑娘嫉妒，独占公子，不肯让燕、周两家践父母之约，她落不美之名。命我回覆与她，我主仆寻个自尽，方好保全自己令名。这里姑娘既然绝对不肯，让我回去。 (又急走，黄彪、郑南阳、吴子春、孟氏、高尚清、高丽贞、沈益贞同起立，沈益贞、高丽贞拉秋水)
众 慢着，且商量。
秋 水 姑娘不允，还是让我主仆去死吧!
众 姑娘快快允下。 (燕绿波犹豫)
沈益贞
孟 氏 快快允下，—会又弄出别的事来。
高丽贞
燕绿波 哎，好作难也!
(唱) 这丫头生来太灵便，
说的绿波无一言。
我有心允下此姻眷，
想起前情心痛酸。
我有心不允此姻眷，
又恐怕叔伯兄友说不贤。
左难右难难把弯转，
〔乳娘上。
乳 娘 (唱) 天外又飞来事一端。 (进)
诸位先生不好了!
众 (惊) 怎么样了?
乳 娘 蕙心姑娘绝气了。
周云飞
妳、妳、妳怎讲?
秋 水
乳 娘 蕙心姑娘绝气了。
周飞云 娘子
罢了 ! (均昏死)
秋 水 姑娘
众 飞云、秋水醒来!
周飞云 (醒，哭)绿妹妹，这是蝶哭花笑，还是花哭蝶笑，我、我、我不能辨别了! (哭)
众 快快掺到下边。 (孟氏掺周飞云，乳娘扶秋水下) 绿波，妳看现在到了这步天地，妳还不答应吗?
燕绿波 此刻还能提此，以后再说吧!待我先看云哥。(下)
众 咳，这真是哪里说起!
黄 彪
那么，你们在此招呼飞云、秋水，我们去料理蕙心丧事。
郑南阳
众 好，请。正是：
郑南阳 蝶哭花笑诚多事，
众 蝶笑花哭亦太痴。
世事无非哭与笑，
众 大梦醒时各自知。 (分下)
——剧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