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清风亭》剧本
根据《雷打张继保》改编
秦腔·1983
人 物 表
(以出场先后为序)
周桂英：张继保生母，武官薛荣之妻。
张元秀：张继保养父，以卖豆腐为生的山乡农民。
贺 氏：张元秀之妻。
张继保：张元秀养子，后改名薛继祖并中状元。
周小乙：牧童，后为地保。张元秀家邻居。
薛 荣：张继保生父。
薛 贵：薛府仆人。
曹大人：吏部官员。
丫环、众乡民、四人役、车夫。
第一场 桥下捡子
[周梁桥畔，清风亭前，风雪弥漫中隐约可见巴山、汉水，一棵半枯老树，迎着凛冽寒风，矗立亭前。
[周桂英内唱：“身无力腿乏困饥饿难忍——”背包裹抱婴儿跌扑上。
周桂英 (见儿啼)苦啊!
(接唱)遭兄嫂苦残害逃离家门。
眼看着天将晚风雪正紧，
周桂英抱幼儿何处安身?
(哭诉)天哪，天哪!儿夫薛荣，投军边关，一去半载，杳无音信，生下这苦命的孩儿，未满一月，兄嫂狠毒，意欲独霸家业，对我母子百般陷害。无奈在这冷冬寒天，逃出门来，眼见日暮穷途，无衣无食，愁病交加，这血胞之子，教我如何抚养?(抬头望)来在这周梁桥畔，清风亭前，不如将儿放在桥下，幸遇善心之人，来往过路，将他收留抚养，也免我母子同归于尽了!
(唱)叹我儿生世来时运不顺，
未满月离娘怀饥寒加身。
无奈何忍痛咬破连心指，
扯下身边半幅裙。
(放儿扯衣跪写血书，唱)
柔肠寸断珠泪滚，
一字一泪留血痕!
此子本是薛门后，
癸亥冬月是生辰。
只因兄嫂太毒狠，
周梁桥下弃儿身。
过路君子施怜悯，
将儿抱养长成人。
娘死儿生留根本，
周桂英九泉之下报深恩!(望空拜)
悲切切用血书将儿裹紧，
(抱子下桥，闻儿啼声声，欲放又止，唱)
难舍母子两离分!
我儿莫把娘怨恨，
弃儿为将儿命存。
狠心舍儿桥上奔，
(放子欲走，儿啼更急，返身扑抱，唱)
你你你，声声哭碎娘的心!
倒不如与我儿同归于尽……(抱子欲投河)
[幕后喊声：“老伴儿，慢些走!”
周桂英 (接唱)苍天保佑降贵人!
罢了，儿……(弃儿桥下，掩泪奔去)
[风雪渐停。
[张元秀担豆腐担，贺氏背草鞋上。
张元秀 (唱)紫阳城腊八会人山人海，
贺 氏 (唱)我二老赶罢场转回家来。
张元秀 (唱)都夸我豆腐好争着来买，
贺 氏 (唱)下苦人爱穿咱张家的草鞋!
张元秀 (唱)戏台前娘呼儿有多欢快，
贺 氏 (唱)叹咱俩身孤单叫人伤怀!
张元秀 (唱)只要咱老夫妻身体安泰，
老伴啊!
(唱)强似那不孝儿惹祸招灾!
(闻桥下婴儿啼哭)
贺 氏 老汉，你听!
张元秀 听什么?
贺 氏 天色将晚，野虫下山寻食，在桥下叫唤哩!
张元秀 (凝神细听)哎，哪里是野虫叫唤?分明是婴儿啼哭!
贺 氏 荒郊野外，哪来婴儿啼哭?这是你耳朵听邪了，还不与我快走!
[二人欲走。
[桥下婴儿哭声又起。
张元秀 你听!他又哭起来了。
贺 氏 (侧耳细听)哦?果然不错!这般时候，谁家孩儿在此啼哭?
张元秀 待我前去看来，待我前去看来!(下桥寻找，发现婴儿)啊呀，老婆子，原来是个没娘的孩儿，在这里乱蹬乱叫!
贺 氏 快快抱来我看!(接婴儿审看)哎哟，还是个牛牛娃!
张元秀 (大声抱怨)这是哪个狠心的娘老子，将个好好的娃娃扔在这里?
贺 氏 (贴婴儿脸)可怜，小脸蛋儿冻得冰溜溜的，碎眼睛还骨碌碌地看人哩!
张元秀 (忙脱棉衣)快快将他包裹起来，小心冻坏了!
贺 氏 别脱，别脱!你那老病根子不能受凉，还是让我把他揣在怀里!(解衣裹儿，帮张元秀穿好棉衣)老汉，我看咱把他抱回去!
张元秀 好，抱回去找个有奶的人家，送给他们，免得将娃娃冻饿而死!
贺 氏 胡说啥哩，这是我们拾下的儿子，谁也舍不得送!
张元秀 哎呀，老伴儿，你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哪里有奶水喂他?
贺 氏 你这糊涂老汉，我家现开着豆腐坊，有的是新鲜豆浆，拿浆当奶，再买些奶饼奶糕，管教他长得胖胖壮壮!
张元秀 如此说来，我们是养得的?
贺 氏 自然是养得的。
张元秀 养得的好!儿啊，来来来，让为父将你抱上一抱!
贺 氏 慢点、慢点，小心把娃摔着!
张元秀 放心，摔不了!(接婴儿，血书落地)
贺 氏 (拾起)哎呀，他爹，你看这是个啥?
张元秀 (接看)原是一封血书，这是撂娃的人，给娃留下的凭证!
贺 氏 嗯，倒是件要紧的东西，待我将它好好收藏起来。(揣血书)老汉，如今你我有了儿子，就该给他取个吉利的名儿。
张元秀 你看叫个什么名儿才好?
贺 氏 叫他拴牢?
张元秀 不好。
贺 氏 锁柱?
(张元秀摇头)
贺 氏 多福、多寿?
张元秀 也不好。
贺 氏 那就叫个猫娃、狗娃、铁蛋、石头……
张元秀 越发的不好了!
贺 氏 你还认得几个字，快给咱娃取个好名儿。
张元秀 这名儿么?我看就叫他个张继保!
贺 氏 怎么?叫个张继保?
张元秀 你我年过六十，幸得一子，愿他长大以后，继我张家的门风，保我二老的康宁!
贺 氏 好一个继我张家门风，保我二老康宁!(举婴儿喜叫)宝宝娃!
张元秀 小娇儿!
张元秀
(一同亲儿)儿啊!
贺 氏
(贺氏揣儿进怀)
张元秀 (唱)忍不住心欢喜笑容满面，
贺 氏 (唱)周梁桥拾下个小儿男。
张元秀 (唱)老天得遂人心愿，
贺 氏 (唱)送来一子到家园。
张元秀 (唱)长大送儿把书念，
贺 氏 (唱)我二老身有靠虽苦也甜!
张元秀 (开怀大笑)哈哈哈哈……
贺 氏 (急阻)小声点，别把我的儿子吓着了!
张元秀 哦?
贺 氏 啊?
张元秀
(笑)哈哈哈哈……(抱子，挑担同下)
贺 氏
(幕 落)
第二场 学友挑唆
[十二年后。
[二幕前，周小乙执鞭赶牛上。
周小乙 (唱)雨过天晴水涨河，
手打响鞭唱山歌。
有爹有娘把牛赶，
拾来的娃儿上南学。(响鞭吆牛)
[幕后传出吵闹打架声。
周小乙 (着急)哎呀!继保兄弟!(招手喊)别打啦，别打啦!(跑下)
[周小乙拖张继保走上。
张继保 (背书包，揉眼睛啼哭)呜呜……
周小乙 (埋怨地)看，衣服扯烂啦，书本扯散啦，好好的书不念，为啥和人打架哩?
张继保 (委屈哭诉)他们带的白馍，我带的豆渣馍。他、他们说这是、是猪食、狗剩、猫不理!
周小乙 呸!造孽!(向内)就这豆渣馍，遭了年馑，你们想吃还吃不着哩!
张继保 (放声大哭)他们，他们还骂我，是……是……野种!
周小乙 (生气地)这些狼嫌狗不吃的小崽娃子，塞饱肚子没事干，不念书，专会磨这些闲牙!(替张继保擦泪)别理他们!这些没根没梢的闲淡话，权当是料天地里放个屁，没味气!来，我背你过河回家去!
张继保 对，回去我要问我爹我妈。
周小乙 继保兄弟，我劝你别问啦!大伯大妈，偌大年纪，何必惹他们生这些闲气?
张继保 不，我要问。他们说妇人年过五十不生，我妈都七十二啦，我才十二岁?他们一定不是我的生身父母!
周小乙 胡说啥哩?咱们是隔壁邻舍，旁人不知，我周小乙还不晓?你们老少三口，本来就是亲亲的一家子人么!
张继保 不对，你骗我。我回去一定要问个明白，我的亲爹亲妈到底在哪儿?
周小乙 怎么，你一定要问?
张继保 嗯，我非问不可。
周小乙 好，那你就去问吧!(生气背身坐在地上)
张继保 小乙哥，你不背我了?
周小乙 我这人，最嫉恨的就是那些不孝敬父母的忤逆虫!你爹你妈疼爱你，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揣在怀里，一天到晚，省吃俭用，供你上学读书，你偏要听信这些闲话，这就叫没良心!没良心的人，让他掉在河里喂鱼鳖，我才不背他哩!
张继保 小乙哥，别生气，我听你的话，回去不问啦。
周小乙 你发誓!
张继保 行!(伸出手指)
周小乙
(拉手指，同念)说话算话，一百年不变卦!
张继保
张继保 这回你该信了吧?
周小乙 没说的。只要你听我的话，哥就背你过河。来!(背张继保过河)
张继保 (下背，跑开)我才不听你的话哩，我回去马上就问!(跑下)
周小乙 (急喊)哎，哎!你回来，回来!(见张继保走远)哼，过河拆桥，转脸不认账的狼娃子。呸!(挥鞭赶牛下)
[二幕开。张元秀家，蓬窗茅舍，摆设简陋。
张元秀 (背褡裢乐呵呵地上)哈哈哈哈……
(唱)赶场得子回家转，
眨眼过了十二年。
继保儿勤学不偷懒，
我二老心中好喜欢。
省吃俭用把钱攒，
给我儿买回新衣衫。
儿心欢喜父心暖，
再苦再累也心甘!(进门)
保儿他娘!
[贺氏上。
贺 氏 老汉，你回来了?
张元秀 回来了。
贺 氏 继保孩儿的新衣买回没有?
张元秀 (佯装一怔)哎呀，这新衣么……
贺 氏 怎么样?
张元秀 我给忘记了。
贺 氏 (生气地)你这个老不死的，临行时，我千叮咛万嘱咐，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后天是中秋佳节，学里娃娃要穿新衣与先生贺节。你不将新衣买回，叫我那儿子穿啥哩?
张元秀 哈哈，你这个偏心眼的老婆子!老汉回来，一不问茶，二不问饭，只记得你那宝贝儿子的新衣衫，看!(取衣)新衣在此，拿去吧!
贺 氏 (接衣，转怒为笑)哼，谅你也不敢忘记!(比试)嗯，好式样，好颜色!
张元秀 快叫继保出来，穿上试试!
贺 氏 忙啥?他还没放学回家哩!
张元秀 哦，这就是了。(捶背坐下)
贺 氏 (端过饭盘)老汉，快来喝口热汤，吃几口热饼，压压饥寒!
张元秀 (拿起饼)非年非节，为何烙起这麦面细饼来了?
贺 氏 今日是你七十二岁生日，无酒无肉，吃几口麦面细饼，有啥不应该的?
张元秀 唉，我们这贫苦人家，哪有闲钱来过生日?这张麦面饼，还是与继保儿留下吧!
贺 氏 我已给他留下一个了。
张元秀 留下了。(拿起欲吃，又停)那，你呢?
贺 氏 我么?有，有。
张元秀 在哪里呀?
贺 氏 (搭讪地)开的豆腐坊，豆渣是口粮，还怕将我饿下不成?
张元秀 哎，你我老夫老妻，我怎能睁着眼睛吃独食?来来来，各分一半!
贺 氏 我不饥，你快吃了吧!
张元秀 好，我也不吃了，这两张麦面饼都给咱继保留下，今日吃一张，明日吃一张，只要我儿吃饱穿好，老汉我不用做寿，心里也是高兴的呀!哈哈哈哈……
贺 氏 (唱)年迈人凭的是茶饭添劲，
张元秀 (唱)贫寒家过生日何必认真?
贺 氏 (唱)热好汤饭将儿等——(下)
张元秀 (唱)但愿我儿早成人!
[张继保上，甩书包，撅嘴坐在一旁。
张元秀 儿啊，今日回家，为何闷闷不乐?(见张继保不理)莫非在学中与人争吵?
张继保 没有!(抹泪)
张元秀 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张继保 (哭起来)同学们骂我：房顶上长燕麦，说我是飞来的野种!
张元秀 好了，好了，娃娃胡言乱语晓得什么?(取饼)我儿不要哭了，看，为父与你留下一张麦面大饼!(见张继保赌气不理)儿呀，这麦面饼里，放的是油拌芝麻花椒盐，又酥又软又可口，你尝尝，好吃得很!
张继保 (勉强接过，闻了一下扔在桌上)什么麦面细饼?同学们拿的肉饼、糖饼、油炸饼，比这好吃得多!
张元秀 哎，自古常言，吃饭穿衣量家当，我们贫寒人家，何必与他们比吃穿?
张继保 不比就不比。(倚向张元秀怀，摸胡须)爹，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张元秀 (抚儿抱儿)为父今年七十二岁了。
张继保 我娘呢?
张元秀 你娘么?啊，“一对水牛下稻田”，你猜她多大年纪?
张继保 (想)两个牛跑到稻田里……(撒娇地)嗯，我猜不着!
张元秀 哈哈，她与为父同庚(耕)，也是七十二岁了。
张继保 爹，我听同学说，妇人年过五十不再生娃，怎么我娘六十岁上还能生我?
张元秀 呃，这……
张继保 爹，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你说呀!
张元秀 娃娃家不用心读书，问这些做啥?
张继保 不，他们都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我另外还有亲生父母哩!
张元秀 唉呀!
(唱)继保儿一言千斤重，
倒叫老汉吃一惊!
儿呀!
(唱)你不该听信闲言受愚弄。
张继保 (唱)亲不亲众学友心里分明，
张元秀 (唱)众学友胡说乱闹瞎起哄!
[贺氏端饭上。
贺 氏 (接唱)你父子为何起高声?
张元秀 他妈!(拉贺氏一旁)继保娃娃，不知受了谁的挑唆，竟然向我问起他的亲生父母来了!
贺 氏 (一惊)啊?(哄劝)儿啊，你的亲生父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张继保 (急切地)他们现在哪里?
贺 氏 就在这里。(指张元秀)他，就是你的亲爹。我，就是你的亲娘。
张继保 (失望大哭)不是，不是，呜……
贺 氏 儿呀，不要哭!(取衣)看，你爹爹给你买回的新衣，多好看!来来来，为娘与你穿上!
张继保 (赌气拒绝)我不要!
贺 氏 (急取麦饼，拉继保)宝宝娃，乖蛋蛋!让妈给你喂饭饭，看娘这里还给你多留了一张麦面饼呢。
张继保 (用力一推)我不吃，别哄人!你不是我的亲娘!
(贺氏踉跄欲倒，麦饼落地)
张元秀 (急扶贺氏，恼怒地)张继保，小奴才!你母亲常年推磨，日夜辛劳，你竟然不顾她年迈体衰，这样推推搡搡，你你你，好没有规矩!
(唱)说什么是亲不是亲，
十二载将你养成人。
好言好语你听不进——
(举杖)看打!
[贺氏接杖，张继保跑下。
贺 氏 (接唱)一杖打坏我儿身!
老汉，你怎么真的打起来了?
张元秀 我不过唬吓于他，怎么舍得打他哟!
贺 氏 你看，继保他、他被你吓跑了!
张元秀 怎么?他、他跑了?待我前去追赶于他!(欲下)
贺 氏 慢些走!(进内取出血书)老汉，继保如今人大心大，万一不肯回来，你就把话对他说明，这血书带在身边，也好做个凭证!
张元秀 嗯，说得有理。(将血书揣怀中)
贺 氏 你再将这新衣带去，让他穿在身上，免得受了风寒。
张元秀 好，快快拿来。(收衣欲走)
贺 氏 (忙拉住，取饼)还有这两张麦面饼。带上与他充饥，小心饿坏了我那儿子。
张元秀 (着急，揣饼)哎呀，婆婆妈妈，真真的啰嗦!
贺 氏 (推张元秀)你你你，赶快去吧!
张元秀 (出门喊)继保，你慢些跑，为父我赶、赶、赶你来了!(下)
(幕急落)
第三场 亭前认子
[景同一场。
[周桂英乘车与老仆薛贵同上。
周桂英 (唱)老爷军功身荣显，
接我进京共团圆。
日夜兼程将路赶——
(圆场)薛贵，前面到了何处?
薛 贵 夫人，前面就是周梁桥。
周桂英 周梁桥?
(接唱)旧地重来好心酸!
薛贵，我要在此歇息片刻，你等暂且退下!
薛 贵 是。(与车夫同下)
周桂英 (四顾，感慨地)周梁桥，清风亭，唉，儿啊!
(唱)梦中旧景今重现，
弹指光阴十二年。
母子深情怎割断?
想娇儿柔肠百结夜难眠!
我的儿今在哪家院?
谁与为娘报平安?(进亭)
惨凄凄坐亭中暗自悲叹，
这才是前悔容易后悔难!
[张继保跑上。
张继保 (唱)爹爹后面将我赶，
眼前长亭把路拦。
亭内藏身暂躲闪，
今天就不把家还!(进亭)
周桂英 (见状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这样惊慌?
张继保 哎呀，大婶，我姓张，后面有人赶来打我，你快帮我藏起来吧!
[张元秀内喊，张继保急躲周桂英身后。
[张元秀喊上。
张元秀 张继保，小娇儿为父赶你来了!
(唱)继保儿任性太执拗，
逃出门来不回头。
拼命赶儿快步走，
追不回我儿不罢休!
来此已是清风亭!(停步喘息)这位大嫂，可曾见着一个娃娃?
周桂英 你找他何故?
张元秀 我找他回家。
张继保 (身后探头)不，我不回去!
张元秀 (高兴、急切地)哎呀，继保，我不过一时唬吓于你，怎能舍得打你呀?快走，跟我一同回家去吧。
周桂英 请问老丈，此子莫非不愿上学?
张元秀 (信口应声)啊，是，是的。
周桂英 娃娃，学生理应好好读书，千万不可逃学，快快回家去吧!
张继保 不，不回去!就不回去!
周桂英 这却为何?
张继保 大娘、大婶呀!
(唱)今日学中苦用功，
学友们骂我是野生。
说我不是张家子，
我要找亲生母再回家中。
周桂英 老丈，听你孙孙言讲，你不是他的亲爷爷?
张元秀 哎，我们不是爷孙，我是他的爹爹，他是我的儿子。
周桂英 (动疑)哦?请问老人家住何处?高名上姓?
张元秀 老汉家住张家坝，名叫张元秀。
周桂英 做何生理?
张元秀 “马上弹琴”。
周桂英 何谓“马上弹琴”?
张继保 那是我爹骑在板凳上打草鞋呢。
周桂英 这就是了，妈妈做何生涯?
张继保 我爹说，我妈是“运转乾坤”哩!
周桂英 运转乾坤?
张元秀 老伴她是磨豆腐的!
周桂英 真乃有趣。请问老丈今秋高寿?
张元秀 七十二岁。
周桂英 妈妈多大年纪?
张元秀 我二人同庚。
周桂英 这个孩子呢?
张元秀 他比我二老年纪要小一些。
周桂英 那是自然，但不知能小多少?
张元秀 不多不少，刚刚这个!(出指码)
周桂英 啊?六十!
(唱)老丈出言理不顺，
不由桂英起疑心。
此子莫非薛门后，
须要从头问原因。
如此说来，这个娃娃，不是老丈亲生之子?
张元秀 怎见得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周桂英 老丈啊!
(唱)年过半百早绝产，
自古到今成自然。
六十老母怎生子?
还望老丈讲实言!
张元秀 你真好管闲事!
(唱)枯竹根上出嫩笋，
老牛力尽产麒麟。
苍天不绝善门后，
七十八十育圣人。
周桂英 老丈不可强词分辩，漫说七十八十不能生子，就是六十生儿也是古今奇闻。我看你是善良之人，千万不可做出拐骗之事!
张元秀 啊?我老汉一生清白，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岂能做出拐骗之事?真真的岂有此理!
周桂英 非拐非骗，有何为证?
张元秀 这……此事与你什么相干?
周桂英 老丈不必多心，说出真情实话，我好帮你劝子回家。
张继保 爹爹快说，我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不然我就不跟你回去。
张元秀 (无奈)唉，大嫂既问，我就对你实说了吧!癸亥年腊月初八，紫阳城腊八盛会，我与老伴前去赶场。回家之时，天已傍晚。行到周梁桥下，听得有什么声音叫唤。老伴言讲，怕是野虫寻食，老汉我侧耳细听，不是野虫!
周桂英 它、它是什么?
张元秀 是婴儿啼哭!
周桂英 啊?
张元秀 我二老顺着哭声，前去寻找。
周桂英 找着什么?
张元秀 找着一个包裹——
周桂英 (紧张站起)那包裹里面?
张元秀 那包裹里面么，是一个血胞胞的婴儿!
周桂英 那、那、那婴儿?
张元秀 (指张继保)就、就是他!
周桂英 (急切地)他的身上还有一封血书呢!
张元秀 (一怔)啊?你、你怎么知道还有血书?
周桂英 是我亲手放在包裹之中，怎能不知?
张元秀 (震惊急问)如此说来，这个娃娃他……
周桂英 他、他、他就是我的亲生之子啊!(哭泣)
张元秀 哎!说来说去，将我的儿子，说成了你的儿子；再说下去，我老汉也快成了你的老汉了!(拉张继保)继保，快快随父走!
周桂英 (挡住)老丈不要动怒，他实实是我的儿子呀!
张元秀 大嫂，你说他是你的儿子，那血书上写的什么，你可知道?
周桂英 是我亲手所写，怎能不知?
张元秀 好，血书现在我的身旁，我在这里看，你在那边念，你若念的字字相投，继保就算你的亲生儿子，倘若一字有差么……
周桂英 怎么样?
张元秀 老汉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周桂英 如此甚好。就请老丈取出血书!
张元秀 好，待我取出血书。(举血书)你且念来!
周桂英 你且看来!
张元秀 你念哪!
周桂英 唉，苦啊……
张元秀 (拉张继保)我儿随父快走!
周桂英 慢来，慢来!我还未念，为何要走?
张元秀 这血书上面，开头哪有这个“苦”字?开口念错，定然是假!
周桂英 老丈有所不知，我母子离别一十二载，今日才得相见，伤感之中，就把这个“苦”字带出来了!
张元秀 怎么说，这个“苦”字是带出来的?
周桂英 正是。
张元秀 好，你往下念!(背看血书)
周桂英 请听了!
(念白)上写亲父名薛荣，
下写生母周桂英。
腊月初八癸亥年，
抱儿流落遇寒冬。
贫病交加难活命，
周梁桥下舍亲生。
过路君子施怜悯，
永世不忘养育情!
张元秀 (浑身颤抖地)哎呀，我老汉的儿子去了一大半了!
周桂英 (唱)十二年前逢癸亥，
兄嫂相逼苦难挨。
忧患中儿出生他父不在，
无奈何弃桥下母子分开。
蒙恩父养育儿永世感戴，
枯木重荣喜春来。
[张元秀两眼直视，呆然木立。
周桂英 老丈，我念的可与血书相符?
张元秀 嗯，一字不差。
周桂英 如此说来，他是我的儿子?
张元秀 (无可奈何地)他、他、他是你的儿子!
周桂英 既是我的儿子，可让儿随母去?
张元秀 理、理应让……去。
周桂英 (喜极)儿啊，快快拜过恩父，随为娘进京去吧!
张元秀 且慢!自古道，生身父母——
周桂英 在一边。
张元秀 养身父母——
周桂英 大如天。
张元秀 此话怎讲?
周桂英 养育之恩，永世难忘。
张元秀 好一个养育之恩，永世难忘!我问你，他……是你的儿子?
周桂英 也是你的儿子。
张元秀 你要将儿带走?
周桂英 你要将儿留下?
张元秀 你带得走?
周桂英 你留得下?
张元秀 也罢!是留是走?你我听凭天断。
周桂英 什么叫“听凭天断”?
张元秀 命继保站在当中，你我两相唤来，谁叫得去，就跟谁走。
周桂英 就依恩父所言。
张元秀 我儿快快站在当中!
[张继保站立中间。
张元秀 大嫂，你我谁先叫?
周桂英 我是他的亲娘，我要先叫。
张元秀 好，就让你先叫!
周桂英 儿呀，你爹爹在朝为官，儿若认祖归宗，就可锦衣玉食，安享荣华。儿啊，快快随娘进京去吧。
张元秀 儿呀!你娘热好汤饭，正在家中等候于你，快随为父一同回家!
周桂英 (急叫)儿呀，快跟娘走!
张元秀 儿呀，快随父来!
张继保 (左右顾看，迟疑半晌，猛地扑向张元秀)爹!
周桂英 娘 (哭倒)
(同叫) 的儿啊!
张元秀 父 (抚儿)
张元秀 (唱)继保儿与父心连心，
不枉我养育十二春。
手拉娇儿回家转——(拉张继保走)
周桂英 (拉张元秀衣)
(唱)周桂英急忙扯衣襟!
忍痛上前双膝跪，
老恩父啊!
(唱)听我仔细诉前因。
桥边舍子实难忍，
十二年眼望巴山痛断魂!
怀胎生儿枉受苦，
绝了薛家后代根。
求恩父你把我怜悯，
望恩父你要放宽心!
张家恩养薛家子，
继保一儿顶两门。
回京不过三五载，
返乡再来拜双亲。
倘若二老百年后，
定叫他择福地，起坟茔，
驾灵丧，摔老盆，
报你天高地厚恩，
我母子俱是披麻戴孝人!
张元秀 哎呀……
(唱)大嫂啼哭珠泪滚，
字字句句痛人心。
人爱子女都一样，
张元秀不是铁石人!
有心让儿随母去——
张继保 爹，我走了，我妈想我咋办呀?
张元秀 (旁白)是呀!我若将儿放走，回到家中，老伴问道：老汉，我那心肝宝贝儿哪里去了?我该怎样回答?我该怎样回答呀!
(唱)我若叫儿随母去，
他的娘怎舍儿离分?
若不叫儿随母去——
周桂英 (哭) 我、我、我好苦命啊!
张元秀 唉!
(唱)又怎忍割断她骨肉亲?
左思右想心不定，
活活愁煞年迈人!
(思索)想我张元秀，无田无产，家境贫寒，继保儿留在我的身边，也不过跟碾推磨，割草打鞋，岂不误了我儿的一生?倘若随母去到京都，请下个饱学先生教导于他，日后求取功名，做一个安邦治国的栋梁之材，也不枉我二老辛苦抓养他一场!嗯，就是这个主意，(转向周桂英)大嫂不要啼哭，我叫继保跟你进京就是!
张继保 爹，我不去!
张元秀 儿啊，爹和你娘虽然年纪大了，身子倒还结实，担儿也挑得动，磨儿也推得转，你母子分别多年，理当阖家团聚!
周桂英 多谢老恩父大恩大德!
张元秀 不必说了，血书在此，好好收藏，你母子……去吧!
(交血书以袖掩面)
周桂英 谢过老恩父!(携张继保出亭)
张元秀 (追上)继保回来，继保回来!
张继保 (停步回头)爹爹!
张元秀 (取饼)这是你母亲给你带来的两张麦面饼，拿好路上充饥!
张继保 (接饼哭)娘啊……
张元秀 (取衣)这新衣，你将它穿在身上，想我二老的时节，你就看上一看，摸上一摸，也可免去我儿思念双亲之苦!
张继保 (扑向张元秀怀)爹——
周桂英 我儿不必啼哭，快快将衣穿好!
张元秀 (给张继保穿衣)儿呀，你就要走了，让为父再看儿几眼，再叮咛儿几句!
张继保 爹爹!(跪)
张元秀 继保，父的儿呀!(哭白)我哭、哭一声张继保，我叫、叫一声连心的儿啊!你此番到了京城，早晚要好好读书，不可贪玩。儿长大成人之后，如果有心，可回来将我二老探望探望!倘若我二老无福下世，你要买些纸钱，在我二老坟上烧化烧化，叫上几声，拜上几拜，我二老纵死九泉，唉!也安心瞑目了!(哭)
张继保 爹爹放心!孩儿进京，见了我那生身父亲，就回来接你二老前去同享荣华富贵，儿愿对天发誓，绝不食言!
张元秀 我儿有此言语，为父永记在心，不必盟誓，随你母亲……去吧!(狠心背过身去)
[薛贵、车夫暗上。
周桂英 儿呀，天色不早，拜别恩父，随娘起程!(与张继保同拜毕，上车与薛贵下)
张元秀 (慢慢回头，如梦初醒，慌急地)继保，我儿你在哪里?你、你、你到哪里去了?
(唱)娇儿一去无踪影，
冷水浇头怀抱冰。
他的娘正在倚门将儿等，
回家去免不得哭闹相争!
儿啊……(痛苦地慢慢走下)
(幕徐落)
第四场 归宗见父
[京都薛府，堂皇富丽，摆设精雅。
[薛荣上。
薛 荣 (念)边关征战十数春，
身居高位沐皇恩。
千里捎书人未见，
思念夫人常挂心。
[薛贵上。
薛 贵 禀老爷，夫人、公子到!
薛 荣 快快有请!
[薛贵下。周桂英、张继保上。
周桂英 老爷!
薛 荣 夫人!
周桂英 夫
哎呀 呀……(抱头痛哭)
薛 荣 妻
周桂英 (唱)一见儿夫心酸痛，
十三载难诉别离情。
回想往事如梦境，
薛 荣 (唱)今日夫妻喜相逢!
夫人不必悲伤，坐了讲话!(与周桂英同坐)
周桂英 儿呀，这是你家爹爹，快快上前见过!
张继保 孩儿拜见爹爹!
薛 荣 夫人，这……
周桂英 这就是你我的儿子张继保。
薛 荣 (不悦地)哎，俺薛荣的儿子，怎么姓起张来了?
周桂英 唉，老爷呀!
(唱)你离家投军妻有孕，
产儿冬月是生辰。
恨兄嫂谋产图财心毒狠，
逼我母子命难存。
黑夜抱儿他乡奔，
无衣无食又无亲。
愁病交加途中困，
上天入地苦无门，
为让我儿逃活命，
周梁桥下弃儿身。
张老夫妇施怜悯，
十二年张家门里长成人。
薛 荣 原来如此，谢天谢地，我薛家如今有了后代了。儿啊!
张继保 爹爹!
薛 荣 今日认祖归宗，可改名为薛继祖!
张继保 谢爹爹。
薛 荣 丫环走来!
[丫环上。
丫 环 老爷有何吩咐!
薛 荣 与你家少公子更换衣巾!
丫 环 是。(取衣包)请少公子更衣!
薛继祖 (摸身上衣服)爹爹，孩儿的衣衫还新着哩!
丫 环 少公子，你那是粗布做的，不好!(抖衣)看这，又轻又软，又光又亮，多好看!
薛继祖 (摸了下)真的!这是啥布做的?
丫 环 这不是布，这叫天香罗，快换上!
[薛继祖换衣，将旧衣叠起包好。
薛 荣 儿啊，有了新衣，那旧布衫儿要它何用?还不快快拿下去!
[丫环拿衣欲走。
周桂英 且慢!这是张老夫妇临别所赠之物，岂可轻易抛弃?
薛 荣 夫人，你我身居官府，继祖孩儿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暖貂轻裘，这粗俗之物，不要也罢!
[丫环目视周、荣，上前取衣。
薛继祖 (紧抱衣服)不、不让你拿走!
薛 荣 (责怪地)嗯!
周桂英 丫环，将它拿下，好好收藏，莫要损坏!
丫 环 是。(捧衣下，复上)
薛 荣 儿啊，不知你那恩父恩母，他们做何生理?
薛继祖 我那恩父恩母么?(回顾左右)他们是“马上弹琴”、“运转乾坤”!
薛 荣 (疑惑不解地)哦?难道他们也是官宦人家?
薛继祖 不，爹爹，他们是、是……
周桂英 儿呀，自己家中，何必遮遮掩掩?你那恩父恩母，虽靠打草鞋、卖豆腐为生，却是举家清白，辛勤度日，并不辱没于你!
薛 荣 原来如此。
周桂英 啊，老爷，那张老夫妇，虽然家境贫寒，为人十分良善，对我儿辛苦养育之恩，理当报谢!
薛 荣 这是自然，容后再议。继祖!
薛继祖 爹爹!
薛 荣 从今向后，儿就是宦门公子了，过去之事，当讲则讲，不当讲的不可乱讲，免遭他人讥笑!
薛继祖 是。
周桂英 老爷，我儿天资聪敏，就该聘请名师，好好教导于他!
薛 荣 夫人言之有理，来!
[薛贵上。
薛 贵 有!
薛 荣 速备厚礼一份，请赵老夫子西席设教!
薛 贵 知道了。
薛 荣 儿啊，万般下品诗书贵，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要用心攻读，莫负爹娘望子之心!
薛继祖 孩儿记下了。
薛 荣 (对薛贵)后堂摆宴，与夫人、公子接风!
薛 贵 是。(下)
薛 贵 夫人请!
周桂英 老爷请!
薛 荣 儿呀，随父来!哈哈……(与众人同下)
(幕 落)
第五场 风前盼子
[张元秀家，景同二场。
[贺氏抱病扶杖上。
贺 氏 (唱)继保儿一去不复返，
花开叶落又一年。
思娇儿哭的我泪流成串，
盼儿回把我的两眼望穿。
这才是燕儿离窝难回转，
老年失子好心酸!
泪汪汪出门将儿看——
(扶杖倚门，喊)继保，我儿你在哪里?为娘这里唤你，你快快回家来吧!
(接唱)恨不能让我儿站立在娘前!
[张元秀提木桶吃力地走上。
张元秀 保儿他妈!(放桶)哎呀，你的病刚刚好些，怎么又站在门口招风!快快回房歇息去吧!(扶贺氏进屋，坐下)
贺 氏 唉!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儿子，脸儿黄黄的，身子瘦瘦的，继保孩儿他、他害了病了。
张元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你思子心切，才有此梦啊!
贺 氏 不，不是的，想我那儿子到了京城，吃不惯他家的茶饭，受不了他们的拘管，想娘娘不在，想家回不来。你叫他怎能不急?怎能不病?(哭泣)我那受苦的儿啊!
张元秀 (坐身旁劝慰地)他妈，你要想开些，身体要紧!
贺 氏 (气愤地)你、你还来劝我?要不是你这个老天杀的，怎能把我母子害成这个样儿?
张元秀 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贺 氏 (怒冲冲地站起身来)怎么不怪你?这十二年，把我的心血都熬干了，(比试着)从这么大，把儿抓养到这么大。好好的一个儿子，被你吓跑了，赶走了，白白地送给人了!你、你、你……
张元秀 哎呀，给你说了千遍万遍，我让继保孩儿进京，是为了叫他有个好前程。你都不想，让娃留在这豆腐坊里，能有个什么出息?
贺 氏 呸!你个老不死的，叫富贵迷了心!放走了我那宝贝，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我把这条老命，今天和你拼了……!(用头碰张元秀，举杖欲打)
张元秀 (忙躲)你得是想儿子想得发疯了?你要打我?好!我也活泼烦了，给你打、打、打!
[二老互扑，双双跌倒，半晌。
张元秀 (慢慢爬起拉贺氏)他妈、他妈，你跌痛了没有?
贺 氏 (摸张元秀)我还好，你摔疼了吧?
张元秀 (扶贺氏起，坐下)唉!儿女大了，总不能老守在爹娘身边，你还要看远些!(给贺氏捶背)
贺 氏 老汉，我想那妇人未必是儿的亲娘，恐怕你是受了骗了!
张元秀 她将那血书念得一字不差，怎会有错?
贺 氏 她虽能念血书，儿子总是我们抓养大的，怎能就白白让她领走?
张元秀 唉，将心比，都一理，我们拾下的儿子，都这样疼爱，她是儿的亲娘，又怎能不连心?我看她哭得可怜，只好叫她领去!
贺 氏 (又生起气来)哼，你倒会可怜别人，谁又来可怜我们?(起身欲走)
张元秀 他妈，继保儿迟早总要回来，你就不要再去看他了!
贺 氏 不看他。我心中烦闷，你扶我出外走走!
张元秀 外面风大，还是不去的好。
贺 氏 你又怄我!(哭)
张元秀 好，好，好!待我开门，扶你出去。(开门)
[一阵风起，二老踉跄后退。
[二幕闭。
张元秀 看，风大得很，还是回去吧!
贺 氏 不怕的!
张元秀 不怕的?
贺 氏 不怕，不怕!(与张元秀挣扎前行，圆场停住)老汉，这条路通向哪里?
张元秀 这条路通往四川。
贺 氏 那条路呢?
张元秀 那条路通向湖广。
贺，氏 中间这条路呢?
张元秀 中间这条路么……
贺 氏 通向哪里?
张元秀 是往周梁桥去的!
贺 氏 怎么?是往周梁桥去的?
张元秀 正是。
贺 氏 你我的儿子，可是从此路而去?
张元秀 正是从此路而去。
贺 氏 (哭叫)张继保!
张元秀 小娇儿!
贺 氏 你从此路而去。
张元秀 为何不从此路而回?
贺 氏 为娘在想你。
张元秀 为父在盼你!
贺 氏 继保。
张元秀 继保!
贺 氏 娘
哎…… 的儿呀!
张元秀 父
贺 氏 (唱)非是为娘将儿怨，
张元秀 (唱)你为何像流水一去不还?
贺 氏 (唱)听不见娇儿声声把娘唤，
张元秀 (唱)不见儿依父怀要吃要穿。
贺 氏 (唱)不见你随娘受苦把磨转，
张元秀 (唱)不见你随父割草上南山。
贺 氏 (唱)放学的娃娃回家转，
张元秀 (唱)看不见我儿的欢笑容颜!
贺 氏 (唱)张继保，
张元秀 (唱)我的儿，
贺 氏 (唱)娘把你唤。(昏晕倒地)
张元秀 (唱)可怜她年迈苍苍倒卧在路边!
(扶起)唉!不要想他了。回去吧，回去吧。
贺 氏 (喘息地)回去，回去!(勉强走动)
张元秀 身体要紧，不要再盼他了。
贺 氏 不盼了，不盼了。
张元秀 把他舍了吧。
贺 氏 舍了，舍了。(回头，突然)哎呀，老汉!我们的儿子回来了!
张元秀 (急问)在哪里?
贺 氏 (遥指)你看，你看，正在路上走着哩!
张元秀 (遮眼望)哎，那不是我们的儿子。
贺 氏 他是哪个?
张元秀 他是隔壁周家的那个二小子!
贺 氏 (揉眼)哦，他是小乙……
[周小乙提药包上。
周小乙 大伯，我给大妈把药抓回来了。
张元秀 唉!又叫你跑路花钱!
周小乙 没啥。大伯，我继保兄弟不在，一切有我。缸里没水，灶下没柴，你就打个招呼，不能叫你二老受难场!
贺 氏 这几年来，多亏你帮忙，等你继保兄弟回来，该怎样谢承你才好?
同小乙 谢啥哩?大妈，这是我们做小辈的应该的么!走，这里风凉，我把你扶回去。(搀贺氏)
张元秀 是啊，风越大了，还是回家去吧!(与周小乙扶贺氏下)
(幕 落)
第六场 说亲教子
[七年之后。
[薛府。景同四场。
[薛荣、周桂英上，二丫环随上。
薛 荣 (念)灯花结彩报佳音，
周桂英 (念)喜听我儿跃龙门。
[薛贵急上。
薛 贵 禀老爷、夫人，状元爷回府!
薛 荣 大开中门，鼓乐相迎!
薛 贵 是。大开中门，鼓乐相迎!
[唢呐吹奏，薛继祖插花披红上。
薛继祖 (怡然自得)哈哈哈哈!
(唱)未宴琼浆心先醉，
天子门生倍增辉。
金榜题名身荣贵，
从此天高任鸟飞!
爹娘请上，受儿大礼参拜!
薛 荣
罢了，我儿高魁得中，真乃万千之喜!
周桂英
薛继祖 此皆父母教导之功。
薛 荣 快快坐了讲话!
薛继祖 谢坐!
二丫环
与少老爷贺喜!
薛 贵
薛继祖 下面领赏去吧!
二丫环
谢过少老爷!(同下)
薛 贵
薛继祖 圣上传旨，钦赐儿假期一月，荣归祭祖，事毕回京，留朝听用。
薛 荣 甚合吾意。儿呀，吏部崔天官为女择婿，为父已拜求曹大人作伐，若能与崔府结成姻眷，不唯我儿青云有路、鹏程万里，我薛家也有说不尽的荣耀!
周桂英 我儿婚事若成，一门双喜，真乃阖家之幸。
[薛贵上。
薛 贵 禀老爷，吏部曹大人到。
薛 荣 快快有请!
[鼓乐起，周桂英，丫环下。薛贵引曹大人后随捧礼家丁上。
薛 荣 曹大人!
曹大人 薛大人!
薛继祖 老年伯!
曹大人 状元公!
薛 荣
同笑，请!(落座)
薛继祖
曹大人 恭喜状元公，少年英才，大魁天下，老夫备得薄礼一份，前来相贺。
薛继祖 小侄一时侥幸，怎敢受年伯厚赐?
曹大人 崔天官朝事在身，特命老夫一并代贺。来，贺礼呈上!
[家丁捧上贺礼，薛贵接下复上。
薛 荣 越发的不敢当了啊，哈哈哈哈!请问大人，日前所托之事，不知天官意下如何?
曹大人 这个……(四顾)
薛 荣 左右退下!(示意薛贵家丁下)大人有话请讲!
曹大人 薛兄!
(唱)前日崔府将亲议，
天官女配状元甚是相宜。
千金体百年事不可大意，
有几句闲言语要问仔细!
薛 荣 什么闲言闲语，还望大人明言!
曹大人 (唱)状元公到薛门本是过继，
出身在贫寒家卖浆扶犁。
薛 荣 哦?此话从何说起?
薛继祖 年伯啊!
(唱)小侄本是薛家子，
自幼寄养外戚家。
舅父居官高门第，
退居林泉务桑麻。
书香诗礼传后世，
芸窗教读胜京华。
流言飞语全是假，
意在中伤莫信它!
薛 荣 小儿之言极是，恶语中伤，古今皆有，大人不可轻信!
曹大人 这就是了。天官已允婚事，待状元公祭祖归来，便可花烛完婚。
薛 荣 大人
多谢 玉成!
薛继祖 年伯
曹大人 理当效劳，下官即去崔府回报，告辞了!
薛 荣 大人!
送
薛荣薛 年伯!
曹大人 请回!(带家丁下)
薛 荣 (大笑)哈哈哈哈!
[周桂英带丫环捧衣包上。
周桂英 老爷为何发笑?
薛 荣 可笑曹老儿，平素为人十分谨慎，今日却被我儿三言两语，将他哄骗过去了!
周桂英 (向薛继祖)儿啊，为娘适才听你言讲，你舅父官高第显，如今退居林泉，但不知你那舅父他是何人?
薛继祖 这……
薛 荣 夫人啊!
(唱)你久居山乡见识少，
官场哪有信义交?
圆通总比耿介好，
咱的儿机变之才比俺高!
周桂英 老爷呀!
(唱)守清贫育状元苍松不老，
张老夫妇有节操。
圣天子选英才首取贤孝，
却为何造谎言恩义全抛?
薛继祖 母亲!
(唱)儿幼读诗书遵古道，
勤习孔孟学舜尧。
三昧未通隔堂奥，
进退咫尺千里遥。
相机权变得荣耀，
也免得死守绳墨老蓬蒿!
薛 荣 儿呀，不必说了!快随为父去到书房，有事商议。
周桂英 且慢。儿呀，为娘有话要对你讲!
薛 荣 休得啰嗦!
周桂英 不要你管!
薛继祖 爹爹先行，孩儿随后就到。
薛 荣 (向周桂英)哼!(拂袖走下)
周桂英 (打开衣包)儿啊，你看这是何物?
薛继祖 (抖衣)哈哈，谁家顽童的破衣烂衫，母亲要它何用?
周桂英 (一怔)这是你那恩父恩母临别所赠之物，为娘精心保存，我儿回乡探亲作一凭证。你、你、你却为何将它忘记了?
薛继祖 母亲，孩儿现有父母，何必再认爹娘?
周桂英 我把你个无情无义的奴才!
(唱)滴水之恩涌泉报，
何况抚育苦辛劳?
想那年你父边关去报效，
为娘家中受煎熬。
冬月生儿在磨道，
恨兄嫂相逼犹如虎狼嗥。
为把母子性命保，
怀抱我儿向外逃。
天寒冷，风似刀，
周梁桥畔大雪飘。
无衣无食难温饱，
眼望边关路迢遥。
狠心舍弃亲生子，
我的儿呀……
(唱)娘死留儿命一条。
张老夫妇心肠好，
风雪中拾儿在荒郊。
十二年爱你如珍宝，
十二年养我薛家一根苗。
为娘上京将儿父找，
老恩父明大义清风亭前把子交。
薛门今日得荣耀，
应念张家恩德高!
我儿把前情全忘了，
你、你、你枉挂玉带披锦袍!
薛继祖 (唱)母亲将儿来教训，
往事飘渺如浮云。
周桂英 (唱)今日回乡把亲认，(取银递薛继祖)
二百两纹银带在身!
薛继祖 (唱)多年未曾通音信，
怕只怕二老已做泉下人!
周桂英 (唱)倘若是他二老寿终正寝，
儿定要刻碑立传整修坟。
免得娘终身留遗恨，
要报答十二载养育深恩!
薛继祖 母亲请放宽心，孩儿我自有安排。来!
[薛贵上。
薛继祖 收好银两，车马伺候!
薛 贵 是!(收银下)
薛继祖 母亲，王命在身，不敢久留，孩儿拜过爹爹今日即刻起程。
周桂英 我儿早去早回!
薛继祖 遵命!
(唱)衣锦荣归耀乡邻，
周桂英 (唱)多赖张家抚育恩。
薛继祖 (唱)堂前珍重别父母，
周桂英 儿啊，
(唱)莫做忘恩负义人!
[薛继祖与母亲同下。
(幕 落)
第七场 背义“雷殛”
[二幕前，周小乙提锣扛扫帚上。
周小乙 (数板)地方差事太难当，
终朝每日受恓惶。
这里抽丁赋，
那里征皇粮。
太爷爱铜钱，
衙役们抓鸡羊。
州衙府县从此过，
车前马后更是忙。
哪炉香火没烧到，
板子打你两腿伤，两腿伤!
周小乙呀，周小乙，你真背时，好好的牛放不成，偏要来当这个倒霉的地保，叫那是人不是人的东西，都骑在头上吆来喝去，简直成了个受气的布袋!昨日太爷吩咐，新科状元薛老爷回乡祭祖，打此路过，命我打扫清风亭，赶走闲杂人等，准备迎接。想这三伏大热天，狗在树荫歇凉喘气，我还得硬着头皮去支应差使，真是活得连狗都不如啦!唉，说话归说话，差使一点不敢落!(敲锣，喊)乡亲们，别挡路，状元老爷的马头就要过来了!(边敲边喊下)
[二幕开，景同一、三场。远处雾罩巴山，云笼汉水，近处清风亭张灯结彩，气象焕新。隐隐雷声，不时掠过天际。
[张元秀、贺氏须发蓬乱，衣衫褴褛。贺氏双目失明。二人提篮，互相扶持上。
张元秀 (唱)一年年盼儿归云山望断，
贺 氏 (唱)思前情想后事夜夜难眠。
张元秀 (唱)天荒旱遇虫灾颗粒未见，
贺 氏 (唱)乡亲们一户户断了炊烟。
张元秀 (唱)年纪迈再不能推磨挑担，
贺 氏 (唱)无衣食只落得乞讨街前。
(一个跌扑，摔倒在地，竹篮滚向一边)
张元秀 (急扶)他妈，你要挣扎些!
贺 氏 肚内饥饿，我是实实地站不住了。
张元秀 前面有一大户人家，待我搀你过去，讨些剩饭充饥!
贺 氏 (在地上乱摸)老汉，我的竹篮哪里去了?
张元秀 在这里。(拾篮，扶贺氏起)
贺 氏 (摸篮内，着急地)这里面的东西呢?
张元秀 什么东西?
贺 氏 玉米馍馍。
张元秀 (寻找，从地上捡起一块馍馍，闻了闻)他妈，看你饿成这个样儿，有这馍馍，为何不早些用它充饥?
贺 氏 (摸索抢过，藏进篮中)这是给我继保娃留下的。
张元秀 唉，还留什么?那馍都起了毛了，吃不得了，还不扔了去!
贺 氏 (摸出馍，闻)拿火烤烤还能吃!(又放篮内，圆场)老汉，那大户人家在哪里呀?
张元秀 就在前面，就在前……(见亭怔住)哎呀!我只当是什么大户人家，却怎么来到这里?
贺 氏 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元秀 这里么……是清风亭!
贺 氏 清风亭?(摸索着扑过去，抱住亭柱伤感地)清风亭啊，清风亭，我二老得子在桥边，失子在亭前，你、你、你不叫清风亭!
张元秀 它叫望、儿、亭!
贺 氏 (狂喊)它叫断——肠——亭!(哭叫)张继保!
张元秀 小娇儿!
贺 氏
(同声哭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张元秀
张元秀 (唱)风蚀雨淋亭犹在，
贺 氏 (唱)抚亭思子好伤怀!
张元秀 (唱)汉江水年年月月把船载，
[幕后合唱：“把船载!”
贺 氏 (唱)为什么不将我儿送回来?
[幕后合唱：“千帆空过望儿台!”
张元秀 (唱)巴山阻儿步难迈，
贺 氏 (高呼)老天爷呀!
(唱)快发霹雷齐炸开!
[幕后合唱：“齐炸开，齐炸开，叫儿回家来!”
[天雷一声，幕后锣响，二老昏晕，倒卧亭阶。
[周小乙提锣持短棍上。
周小乙 闲人闪开，状元老爷就要过来了!(对二老)你们老两口赶快起来，回避回避!
张元秀 我们歇缓一下就走。
周小乙 (诧异地)这不是张大伯、张大妈么?
张元秀 你是哪个呀?
周小乙 你们不认识我啦?我就是放牛娃周小乙么!
张元秀 小乙?(细看)你高升了?
周小乙 唉!什么高升?自从离开张家坝，搬住到街面上，乡亲们推举我当了一名地保。
贺 氏 (猛抱周小乙)继保!你回来了?你、你想煞为娘了啊!
周小乙 (忙扶)大妈，是我、是我啊!
张元秀 他妈，你糊涂了，他不是继保，是地保!
贺 氏 (失望地)是地保?唉，儿啊!(擦泪)
张元秀 老侄不要见怪，她是想儿子想疯了。
周小乙 自家人，见啥怪?我继保兄弟咋还没有音信?
张元秀 唉!他若有音信，我二老怎能落到这般地步?
周小乙 (同情地叹息)唉，可怜哪!(忽然想起)哎，对啦!昨日我随太爷接官，远远看见那新科状元，长得很像我继保兄弟。
贺 氏 怎么，他是继保?
张元秀 唉，天下相貌相同者甚多，未必就是继保。不知状元他叫什么名讳?
周小乙 他叫……(想)对，听说他姓薛，叫薛继祖。
贺 氏 老汉，我们儿子的亲爹，正是姓薛呀!
张元秀 嗯，定是他认祖归宗，改名薛继祖了。
周小乙 一会儿他路过周梁桥，还要在清风亭歇马，到时候你二老好好看看，要是我继保兄弟，那可就好了!
贺 氏 只怕那时人多，我们挨挤不上!
周小乙 不怕，你侄娃子手里还有这根棍棍的权，到时候我把人都吆开，单放你二老进去。
张元秀 多谢老侄关照!
周小乙 谢啥哩，大伯，天气闷热，你二老先寻个地方歇着，一会儿我来叫你们!(下)
张元秀 贤侄慢走!(转回身)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贺 氏 (兴奋站起)好了、好了，我们的儿子回来了!
张元秀 (高兴地)我们的儿子中了状元了!
贺 氏 我们总算活的有了奔头了!
张元秀
(笑)哈哈哈哈!
贺 氏
张元秀 (唱)忍不住一阵心花放，
贺 氏 (唱)我的儿做了状元郎。
张元秀 (唱)再不愁病倒床前无人养，
贺 氏 (唱)再不愁挨门乞讨受风霜。
张元秀 (唱)孝顺儿回家来将爹娘探望，
贺 氏 (唱)恨只恨这一身褴褛衣裳!
老汉，你看我们破衣烂衫，只怕有失我儿的官体?
张元秀 哎，有道是：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继保儿是我们打草鞋、磨豆腐抓养大的娃娃，岂似那市井势利之徒，嫌弃我们贫穷不成?
[众父老乡邻上。
父老甲 老哥，听说咱保娃子回来啦?
张元秀 回来了，回来了!
妇女乙 老婶子，这下你可盼到头啦!
乡邻丙 婆，听说我叔中了状元了?
贺 氏 (喜泪盈眶)中啦，中啦!
父老甲 老哥，这下你就成了老太爷，(转向贺氏)老嫂子，你就是太夫人啦!
张元秀 哎，什么老爷夫人?自家娃娃，还要他为父老乡亲秉公办事哩!
父老乙 婶，你跟大叔先到我家喝点糊糊!
乡邻丙 我爹打酒去啦。走，先到我家去!
[众人你拉我扯，拥二老下。
[稍停。薛继祖内喊：“人役们!”众应声：“有!”薛继祖：“开道!”众应：“啊!”四人役拥薛继祖上。
薛继祖 (得意洋洋地)哈哈哈哈……
(唱)少年登第声名显，
宴罢琼林步金銮。
人中龙，才为先，
披锦袍，做高官。
纵马天街金花灿，
万人空巷看魁元!
衣锦荣归心意满，
威风凛凛到巴山。
儿时旧景又重现，
山河未改旧容颜。
田地贫瘠生刺蔓，
茅屋陋舍太寒酸。
扶犁逐牛多下贱，
肮脏赤脚赛荆蛮，
穷山恶水无心看——
[周小乙上，跪一旁。
周小乙 迎接状元老爷!
[众停声。
人役甲 呔!尔是何人，胆敢拦住状元爷的马头?
周小乙 本县太爷吩咐，请状元爷清风亭歇马!
薛继祖 本官奉旨还乡，不便久留，闪开了!
周小乙 哎呀，状元老爷，你看巴山戴帽，暴雨来到，霎时就有大雨，还是歇息歇息再走吧!
[隐雷一声。
薛继祖 (看天)也罢，前面带路。
周小乙 是!(领众圆场)
薛继祖 (下马，接唱)
旧亭喜接新状元!
(入亭)来，传地保!
周小乙 不用传，在这儿等着呢!(进亭，跪)地保周小乙，给状元老爷叩头!(故意大声)地保周小乙二次给状元爷叩头!
薛继祖 嗯?(注视周小乙)你……你是地保?
周小乙 是的，我就是周小乙，你把我好好认一下!
四人役 (喝)不许多口!
薛继祖 传话下去，老爷在此歇息片刻，无论何人，一概免见。退下!
周小乙 是!(出亭)呸!不是东西。戴上个乌龟壳壳，对老朋友就摆起官架子来啦?(喊)下面听着：状元老爷要在亭中歇息片刻，无论何人，一概免见!(小声叫)张大伯!
[张元秀、贺氏上。
张元秀 贤侄，你看他可是继保?
周小乙 哼!八成就是他。大伯，你过去仔细看看!(见张元秀、贺氏欲走)等下，小心些!
张元秀 知道了。
[周小乙下。
张元秀 (与贺氏走到亭外，向里看)嗯，不错，就是他!
贺 氏 你看得清?
张元秀 看得清。
贺 氏 认得准?
张元秀 认得准。
[贺氏摸索欲进。
张元秀 (拉住)慢来、慢来!待我进去，唤他出来迎接于你。
贺 氏 快去唤他，我想儿子实在等不得了!(下)
张元秀 (进亭)儿啊，为父看你来了，快快下位相见!
薛继祖 (一惊，站起旁白)呀，恩父来了!(欲迎)
四人役 (喝) 喴!
[薛继祖止步，打量张元秀的衣着，顾看自身的锦袍，后退，踌躇，思索，又欲前迎。
四人役 (连喝) 喴! 喴! 喴!
[薛继祖决然转身，拂袖坐下。
张元秀 (急叫)儿啊，你娘还在外等候，你怎么又坐下了?
人役乙 唗!老爷面前，竟敢胡言乱语，出去!
张元秀 (着急地)儿呀，我是你爹爹张元秀，你难道不认识了么?
人役甲 老爷姓薛不姓张，休得冒认官亲!
张元秀 我们是义父子不同姓!
人役甲 禀老爷，他说你们是义父义子。
薛继祖 有何为证?
人役甲 嗨!老汉，老爷问你有何为证?
张元秀 (近前)血书为证。
薛继祖 拿来!
张元秀 什么?
薛继祖 血书啊!
张元秀 (浑身乱摸)有，有!待我取来，待我取来。(出亭)
薛继祖 哼!
贺 氏 (迎上)老汉，我儿的模样变了没有?
张元秀 相貌未变，他的心，变了!
贺 氏 怎么，他把心变了?
张元秀 他问我要血书!(坐亭阶上)
贺 氏 血书?老汉，那血书不是叫他母子拿走了么?
张元秀 (愤愤地)说什么要血书，分明是不愿相认，不认便罢!
贺 氏 (劝慰地)哎呀，自家儿子，何必认真?待我前去唤他!(摸索欲进)
张元秀 他妈，不要去!
贺 氏 (推张元秀)你真糊涂!我与他母子连心，他怎能不认我?
(进亭)继保，娘的心肝宝贝，你回得乡来，为何不到家中探望我二老?为娘想你、盼你，泪都哭干了，眼也哭瞎了!我儿快快过来，叫为娘将你摸上一摸，抱上一抱!(四面摸索)
[薛继祖左右示意。
人役甲 呔!状元老爷在此，怎敢如此放肆!
人役乙 再要胡冲乱撞，打断你的双腿!
薛继祖 还不与我退下去!(拂袖转身)
贺 氏 (怔住)儿呀，你的声音未变，脾气倒变坏了，在为娘面前怎能这样讲话?难道我二老背你抱你一十二年，你、你全忘记了么?
薛继祖 (猛地转过身来)满口胡道，轰出去!
四人役 (举棍)走!
张元秀 (急拉贺氏出亭)老伴儿，不要说了，我们走!
贺 氏 走向哪里?
张元秀 就是沿门乞讨，也不再来求他!
贺 氏 (腿软坐地)讨口活命，为的是想见我儿一面，如今他不认我们了，还要这老命何用?(哭起来)
张元秀 (跺脚)唉，你、你不要在这里哭么!
[周小乙与乡邻甲、乙、丙、丁上。
周小乙 大伯、大妈，我继保兄弟认下你们没有?
张元秀 (擦泪)这个奴才，他、他不肯相认了!
周小乙 (一怔)什么?他连你们也不认啦?好小子，他的良心叫狗吃啦!
众乡邻 (望亭内，议论纷纷)就是他!他就是张继保!
张元秀 (拉贺氏)他妈，不要哭了。我们走吧!
贺 氏 不，他是我的儿子，我还要和他说上几句!(爬向亭内)
张元秀 你回来、回来!
(叫) (跟进亭中)
周小乙 大妈、大妈!
贺 氏 儿啊，自你走后，我二老哪一日不为你求告天地，只望我儿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如今你做了官了，我二老讨了饭了，破衣烂衫，有失儿的官体。我们不要你供养，不叫你作难，只要儿叫一声娘，让娘摸上几下，为娘我再也不、不……来了!(哭)
张元秀 继保，你不念我二老年迈苍苍，无依无靠，也该念你母亲为你忧虑成疾，活活哭瞎了一双老眼。我二老风烛残年，只怕也不久于人世了!
(哭唱)那年你离家把京进，
临别的话儿我记得真。
长亭古道留遗恨，
父子离愁似海深!
为娇儿人间悲苦都受尽，
盼儿归泪眼望断天上云。
乌鸦还有反哺意，
为人应知孝双亲。
荣华富贵全不要，
只要我儿一片心。
我的儿若把爹娘认，
九泉永做含笑人!
周小乙 (哽咽)继保兄弟，你就认、认下了吧!(跪哭)
众乡邻 (齐跪下)状元老爷，认下他们吧!
薛继祖 (起身旁唱)
一霎时亭内外哭声一片，
倒叫继祖作了难。
有心认下恩父母，
只怕朝中有人传。
欺哄天官罪非浅，
锦绣前程化云烟!
罢、罢、罢!(唱)
快刀斩麻当立断，
贫穷富贵两无缘!
老爷只有官父母，哪有穷爹娘，若再纠缠不休，定要送官治罪!左右，将他们拖、拖下去!
四人役 (持棍推赶)出去、出去!
贺 氏 (推棍，愤怒站起)张继保啊，小奴才!你生下一月未满，被人抛弃，是我二老将你抓养成人，供你读书，恨不能心叫儿吃了，血叫儿喝了!想不到你丧尽天良，忘恩负义，你这个黑了心的畜生，我、我、我与你拼了!(向薛继祖扑去)
[薛继祖急躲，被贺氏拉住衣袖，二人互相撕扯。薛继祖用力推贺氏，又狠踢一脚，贺氏踉跄倒地死去。
众乡邻 (大哗)逼死人啦!把他妈逼死啦!
张元秀 老伴儿、老伴儿!
(推开人役，奔进扑尸)哎呀!
周小乙 大妈、大妈!
张元秀 (唱)一见老伴把命丧，
天哪，天哪!
(唱)满腔血泪哭上苍!
善心之人遭恶报，
你、你、你枉受人间一炉香!
周小乙 大妈呀!
(抚尸痛哭)
张元秀 老伴啊!
人役甲 禀老爷，老乞婆已死，如何发落?
薛继祖 赏铜钱二百文，以作掩埋之用。
人役甲 是。(取钱)老汉，别哭啦!状元老爷赏你铜钱二百文，以作掩埋之用。
张元秀 (接钱，颤抖地)二百文铜钱……(愤极，冷笑)哈哈，哈哈!
周小乙 大伯、大伯!
[一声闷雷。
张元秀 (狂怒地)呕尽心血十二春，想儿盼儿到如今，二百文铜钱芦席卷，可怜天下父母心!张继保，狗畜生!这二百文铜钱不敢领受，我只要你还我一个公道!(将钱向薛继祖打去，扑上揪薛继祖，狠打一掌)
[薛继祖踉跄跌倒，纱帽滚落，忙拾爬起，将帽歪戴头上。张元秀一头撞来，薛继祖猛闪。张元秀撞触亭柱，流血倒地死去。
周小乙 (跪步急扑)大伯、大伯呀……!
(电光闪耀，雷声隆隆，风波骤起，江水汹涌。)
[静场片刻。
人役乙 (摸张元秀尸)老爷，他、他们都死啦!
薛继祖 (戴好纱帽)哼!
(念)可恨贱民心太贪，
乞丐竟敢认状元。
二百文铜钱无福受，
才知富贵不可攀!
带马!
周小乙 (跳起挡住)张继保，你慢些走!
薛继祖 周小乙，为何挡住本官的马头?
周小乙 哼哼!亏你还认得我周小乙?悔不该那年没把你撂到河里喂鱼鳖，让你这白眼狼干这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坏事!
薛继祖 唗!小小地保，恶言犯上，你该当何罪?
周小乙 唗!你逼死恩父，摔死恩母，你、你、你该当何罪?
薛继祖 (狂笑)我乃皇家贵客，天官娇婿，谁敢把我怎样?
周小乙 (抓帽摔地)别仗你有官有势，王法管不了你，我周小乙今天豁出这一百多斤不要，和你一命换一命!
(上前欲扑)
[四人役齐上抓住。
薛继祖 大胆刁民，竟敢欺官作乱，来呀!
众人役 有!
薛继祖 乱棍打死，即速起程!
[众人役举棍。
[猛雷一声，狂风怒吼，众父老乡邻一拥而上，护住周小乙。
父老甲 (怒斥)张继保，你这个喂不熟的狼娃子，你把坏事做绝啦!
众 人 (齐声怒吼)打死他，打死这忤逆虫，打死这白眼狼!(纷纷上前向众人役手中夺棍)
[暴雷声中。众人役弃棍惊逃，有的钻公案下，有的逃往一边。薛继祖惊慌失措，夺路欲走，众乡民四面堵截。
[雷鸣电闪，天昏地暗。
众乡民 (怒喊)打呀，别叫这忤逆虫跑掉!
[薛继祖奔回亭内，绕亭柱躲闪。
[炸雷轰响，亭角摇动。薛继祖跌出亭外，丢帽披发，四顾无路，急慌慌藏进老树洞内。
[一声霹雳，天摇地动，老树触电起火，劈断裂倒。
[薛继祖在电光火海中，挣扎死去。
[合唱声起：
雷霆咆哮
众志山摇，
利闪如鞭横空扫!
休道你门庭显要，
休夸你玉带锦袍。
看今日，清风亭前张继保，
一霎时云散烟消!
留一面明镜常照，
千古警钟敲!
[合唱声中，众乡民弃棍，高高抬起张元秀、贺氏尸身……
[周小乙挥泪跪拜……
[幕徐落。
——剧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