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户《西部风景》剧本
我饱含热泪,谨以此剧献给投身西部建设的伟大拓荒者。
——作者题记
时间:一九五七至一九九七
地点:西安·上海
人物表
孟冰茜——三十六至七十六岁,西部交大教授。
周长安——三十六至七十六岁,西部交大教授。
苏小眠——十三至五十三岁,孟冰茜之子。
苏小枫——十至五十岁,孟冰茜之女。
尹美兰——三十至七十岁,上海市民。
苏 毅——五十二至六十二岁,孟冰茜之夫。
杏 花——十八至五十八岁,卖鸡蛋的农妇。
古 丽——二十三至五十三岁,苏小眠之妻。
苏 哲——十三至十七岁,苏小眠之女。
教师、学生若干。
第一场
[字幕:一九五七年夏。
[西部交大校园内。
[“热烈欢迎交大西迁联欢会”正在排练。
[极具西部风情的《迎宾之歌》:
酒已温烫,
茶已泡香,
美味的羊肉泡在等待你品尝。
欢迎您,南国的大雁,
欢迎您,西迁的群芳,
老长安为你披上节日的盛装。
像拥戴解放的大军一样,
像迎接阔别的亲人还乡。
我千古帝王之都,
是参天大树生长的地方。
[周长安在《迎宾之歌》中拉板胡领唱。
[苏小眠、苏小枫在一旁学打腰鼓、扭秧歌。
[观看节目的上海教师们热烈鼓掌。
苏 毅 如此激越豪迈,很是鼓舞士气呀!冰茜,怎么还把耳朵塞着?
孟冰茜 太缺乏优雅悦耳的情调。周老师,你们这个秦腔节目吼天震地的,可不敢把咱们西迁来的人,在火车站就给吓回去了噢。
周长安 (爽朗地一笑)不会吧,我还觉得有些激情不足呢。
孟冰茜 是唱,又不是吵架,别吓死人了。
[众笑。
[风声。
[尹美兰急上。
尹美兰 快,快把我扶住。好大的风啊!诸位,诸位,晴空霹雳啦,西迁发生重大变故。
众 怎么回事?
尹美兰 众位“先行官”哪!
(唱) 西迁我们做表率,
千里拓荒先登台。
谁知老巢出意外,
大树挪窝根难裁。
形势变化有利大上海,
沿海战事短期起不来。
沪上建设要加快,
西迁可能要洗牌。
(白) 我们可是被坑苦啦!
周长安 不可能吧?校舍已经建设好了,一、二年级都迁过来了,怎么能……
尹美兰 又怎么不可能呢?前两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局势紧张,要求沿海的工厂和大学内迁,现在局势缓和了,国家要加快沿海的建设速度,再迁不是无是生非吗?
苏 毅 西迁不仅仅是国防的需要,更是支援大西北建设的需要。
尹美兰 苏教授,您的这些观点最近已经不太吃香了,好多人认为,西迁会使交大这棵大树死在大西北的。听说还有一种方案,没来的就不来了,已来的就不走了。
[众议论。
孟冰茜 你都听谁说的?
尹美兰 我的老同学哇,别两耳不闻窗外事啦,看看你这个留洋回来的资产阶级大小姐,拖家带口的,苏教授又连上海的老房子都卖了,就是组织要照顾他老人家,这后路……
苏 毅 我不需要照顾。
孟冰茜 你说组织照顾?
尹美兰 听说年龄大的,体弱多病的,来了的也可以回去。
苏 毅 这两种类型都不属于我。
尹美兰 哎呀看我,人家苏教授还是老小伙子我都忘了。(风声)看看这西北风,能把人连根都拔起来,我是撑不住了,回见!
[尹美兰下场时与卖鸡蛋上场的杏花碰了个满怀。
杏 花 鸡蛋。
尹美兰 鸭蛋都不要啦。(急下)
[孟冰茜追下。
杏 花 哎,老师,你们买鸡蛋不?蛋大得很。
[风声
杏 花 我大交代,两毛钱三个,五毛钱八个,要是碰上上海阿拉老师,还可以再搭上一个……
苏 毅 小姑娘,你很会做生意呀。(悠闲地挑起鸡蛋来)
丁老师 苏教授,我们怎么办?
苏 毅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丁老师 您是大教授、系主任,连国民党都想带到台湾去的一流科学家,我们是追随您来的。
苏 毅 我们来西安整整一年,亲手给这座新校园栽下了那么多树,我是要看着它长大的。
杏 花 我大说学校占的这块地是咱村的“刮金板”,长啥啥成。
苏 毅 是啊,长安这块土地真是太肥沃了!我常常站在大雁塔下想那个唐朝的和尚,他怎么就有那么顽强的毅力,去完成心中的事业,难道他西行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比我们少吗?
杏 花 妈妈呀,唐僧取经,那可害怕得太,整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哩!
苏 毅 从上海到西安,铁路是一千五百零九公里,仅仅才走了华夏版图的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地方还没有一所像样的高校,我觉得交大西迁是具有战略眼光的。因此,我们也更需要唐朝高僧身上那种精神和定力呀!
周长安 苏教授,听说你多次去过新疆?
苏 毅 我父亲就长眠在哪里。他是资本家的儿子,但没有享受大上海的优裕生活,一直带着他的助手——我的母亲,在西部完成着他作为一个地质学家的梦想,最后是死在大戈壁滩的骆驼背上。我给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几句话:天地作广厦,日月作灯塔,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家。
丁老师 苏教授,我们向上海方面发倡议,坚决支持西迁,义无反顾地投身大西北建设!
[众青年教师呼应。
苏 毅 我就喜欢热血澎湃的青年。请第一个写上苏毅这个老家伙的名字!
[强劲的西北风中,大家紧紧簇拥着苏毅。
[伴唱:
天地作广厦,
日月作灯塔。
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
哪里就是家。
[暗转。
[孟冰茜家。
[一盆橘树置放在窗前,苏毅在修剪着枝叶。
孟冰茜 老苏,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哪?
苏 毅 启什么程?
孟冰茜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犯什么傻呀?
(唱) 看窗外黄土弥漫沙尘卷,
荒郊环抱瘦校园。
与海外学术交流受阻断,
空负才志难登攀。
苏 毅 (唱) 筚路蓝缕志存高远,
开启山林意义非凡
孟冰茜 (唱) 你体弱别充英雄汉,
年过半百命知天。
最是孩子花烂漫,
热情切莫误少年。
苏 毅 (唱) 成才更需苦磨炼,
别惜风雨打荷尖。
迁徙大旗若不卷,
老苏就是挑旗的杆。
孟冰茜 (唱) 激扬使你缺思辨,
偏执让你少前瞻。
顽童秉性难改变,
我带孩子回江南。
苏 毅 (唱) 江南虽好路已断,
故居易主门上闩。
孟冰茜 (唱) 即使沦落马路畔,
魂灵依附上海滩。
(白) 苏教授,请您送我和孩子上路吧!
苏 毅 小孟!
孟冰茜 别小孟小孟的,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我是你妻子,希望听听我的选择。
苏 毅 我主张你留下来,如果说一些身体不太好的老教授不能来,不正好给了你们青年教师挑大梁的机会吗?
孟冰茜 (毅然地)我宁愿回大上海扫马路!(愤然进房)
苏 毅 (气愤地)不像话,不像话!(拍案)
[苏小眠从房内出。
苏小眠 爸,别生气,免得一会儿您还得给我妈说好话。我有办法让她留下来。
苏 毅 你……
苏小眠 (耳语)对不对,我和小枫不走,妈妈岂能开拔?
苏 毅 嗯,鬼机灵,抓住了主要矛盾,赶快给小枫策反去。
[苏小眠进房。
[苏毅突然轻松地边吹口哨边给橘子盆景浇起水来。
[孟冰茜提着大包行李从房内出。
孟冰茜 别浇了,你是懂得在南为橘,在北为枳的道理的,它在这儿是结不了橘子的。苏毅同志,我这里再次向大西北的钢铁卫士致敬了!小枫、小眠,快出来跟妈妈走!
[苏小枫被苏小眠从房里推了出来。苏小枫哇地一声哭着上前抱住了孟冰茜的腿。苏小眠得意地看了看苏毅,父子窃笑。
孟冰茜 别哭了,妈妈带你们回上海。
苏小枫 我们不回上海,我们要和爸爸在一起。
孟冰茜 你爸爸不要你们了,快跟妈妈走吧!
苏小枫 不,是你不要爸爸了。
孟冰茜 人家是国家栋梁,要修理祖国大西北这一部分地球,你们留着干吗?
苏小枫 我们也要修理这—部分地球。
孟冰茜 你……小眠……
苏小眠 妈,我瞧不起你
孟冰茜 你……
苏小眠 人家都来支援大西北,你要是当了逃兵,我和小枫在班上都会没脸见人的。你要考虑一下,我们可都是班干部。
孟冰茜 好……好,你们都留下喝西北风吧,我走,我是逃兵……我是逃兵……(向门口走去)
[苏小眠上前把门,苏小枫再次紧紧抱住母亲。
苏 毅 冰茜!
(唱) 留下吧,我们休戚一道。
合 (唱) 留下吧,我们冷热共勺。
苏 毅 (唱) 留下吧,我们生死依靠。
合 (唱) 留下吧,我们患难同巢。
[一家人团团围住孟冰茜。
孟冰茜 这是绑架!这是绑架!
[周长安跑上。
周长安 好消息,苏教授,第二批西迁的同志,已经从上海徐家汇登上了西行专列!
苏 毅 (兴奋地)准备迎接!
[激越的《西迁之歌》起:
告别江南,
西迁,西迁。
西北是黄河的起源,
西北是文明的摇篮。
用生命把沉寂的土地摇撼,
用智慧把熄灭的薪火点燃。
莫等待,莫顾盼,
快卷起温馨的睡毯,
速跨上西行的征鞍,
西部在召唤。
西迁,西迁……
[歌声中舞台后区呈现出宏大的西迁场面。
[孟冰茜悄然收拾起行李向房内走去。
[暗转。
第二场
[十年后。
[西部交大孟冰茜家。
[橘子盆景上出现了一两颗果实。
[强劲的西北风狂暴地推击着窗户。窗外有“打倒苏毅”字样,远处有“打倒苏毅”的喊声。
[孟冰茜在用辣子窝捣谷米。
孟冰茜 (唱) 狂飙席卷,
潮涌云动天地旋。
沙尘弥漫,
谁醉谁醒满目烟。
看昏昏黄日一轮转,
听隆隆战鼓万马喧。
老苏天天受批判。
岁月戚戚如倒悬。
[米杵跌落,砸在脚背上,孟冰茜抚着脚痛哭。
[挺着大肚子的杏花机警地上,敲门。
孟冰茜 谁呀?
杏 花 (轻声地)“要斗私批修!”我。
[孟冰茜开门,杏花闪进。
杏 花 我还怕你不在家呢。
孟冰茜 乱糟糟的,能到哪儿去呀。
杏 花 孟老师,你咋哭了?
孟冰茜 (急忙掩饰地)噢,没有。
杏 花 你这是…
孟冰茜 托人弄了几斤谷子,想捣点米,老苏和孩子……有好长时间没吃大米饭了。
杏 花 哎呀快收拾起来,我拿回去捣了给你送来。你就不是干这活的人么。
[杏花帮忙收拾起谷子。
孟冰茜 怎么,有孩子了?
杏 花 都九个月了,要不是给你送鸡蛋,我老汉都不让胡扑腾了。哎,听说学校出了好多坏人?
孟冰茜 你相信吗?
杏 花 我大说了,咱是贫农,得有阶级觉悟哩。
孟冰茜 苏老师就在受批判,你还敢把鸡蛋卖给我吗?
杏 花 苏老师……不可能吧?
孟冰茜 已经批斗好几天啦!他的身体……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就……
杏 花 砍了头碗大个疤子,明天我给咱苏教授送点羊奶来补补身子。不过,能不能在学校外边找个地方……见面?
孟冰茜 我理解。
杏 花 也没别的意思,我是怕让人揪住,拉来搡去的,把娃给失塌了。
孟冰茜 好,依你安排。
杏 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明天学校东门外见。
[杏花拉起头巾包住脸溜下。
[孟冰茜走到窗前,看看橘子盆景,又看看窗外“打倒苏毅”的标语,气不打一处来地拿起书,狠狠将那几颗橘子打落在窗台上,进内室。
[苏小枫搀着苏毅上。
苏 毅 (唱) 西迁本为传薪火,
干柴方燃急雨泼。
雷动天裂大地破,
智者暗哑愚者歌。
苏小枫 爸,这会儿胸闷好点了吗?
苏 毅 好多了。一会儿不要告诉你妈……我在批斗会上……挨打的事,就说一切都很温良恭俭让,爸爸虽然在接受批判,但还很有面子,很有尊严。
苏小枫 爸爸。(难过地靠在苏毅肩头哭了起来)
苏 毅 好了,就按我说的做好吗?
[苏毅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水,故作刚健地走进家中。
苏 毅 冰茜、小孟!
[孟冰茜急忙从房内出。
孟冰茜 老苏,你回来啦!没事吧?
苏 毅 能有什么事,我这么个反动学术权威朝那儿一坐,还能没有些威慑力。
孟冰茜 你是坐着的?
苏 毅 笑话,我能站着,我这么大个教授在学生面前……岂能站着。
孟冰茜 老苏,你的膝盖怎么回事?裤子……怎么破了?
苏 毅 (急忙掩饰地)没事,是……是回来摔了一跤,不信你问小枫。
[苏小枫强装点头。
[苏小眠跑进门。身上明显有打过架的伤痕。
苏 毅 你……你打架了?
苏小眠 (愤怒地)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跪着?
孟冰茜 你……你是跪着的……
[苏小枫哇地哭出声来。
苏小眠 爸!
[苏小枫、苏小眠扑跪在苏毅膝下。
孟冰茜 (泪水夺眶而出地)老苏!
[一家人抱头无言痛哭。
[音乐中苏毅慢慢扶起两个孩子。
苏 毅 我想跟你妈说几句话,你们去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有人来接你们。(两个孩子有些发愣)去吧!
[苏小眠、苏小枫进房。
孟冰茜 接他们去那儿?
苏 毅 去周长安家,他家在关中农村,很偏僻,你和孩子们都先去避一避吧!
孟冰茜 那你呢?
苏 毅 系里那么多教授受到冲击,我是系主任,岂能一走了之啊!
孟冰茜 让孩子们去吧,我陪着你。
苏 毅 不,我不能连累你,小孟!
孟冰茜 我是你妻子,我们的生命本来就连在一起。
苏 毅 可我不能让你……为我做无谓的牺牲啊!
孟冰茜 如果这个时候我不能和你站在一起,那我……还配做你的妻子吗?
苏 毅 (感动地)冰茜!
(唱)危巢之下亲情暖,
老泪点点咸又甜。
愧对妻儿追随雁,
大雨倾盆遮挡难。
孟冰茜 (唱) 叫声爱人,我生命的依恋,
叫声导师,我起锚的风帆。
难忘大洋彼岸结成伴,
难忘上海滩上肩并肩。
难忘长安十载遮阳伞,
难忘我任性娇纵你厚宽。
打倒了你是我的百宝店,
踏碎了你是我的珍珠衫。
批斗会我搀你人前站,
再跪下妻陪你把膝弯。
危难中夫妻不分散。
我是你永远的行星生命的港湾。
苏 毅 (老泪纵横地)小孟!
[天边滚过雷声。
[周长安上。
[苏小眠、苏小枫从房内出。
周长安 苏教授,孟老师!
苏 毅 长安哪,自交大西迁,你们学院合并过来,我们已经有十年交往了。今天,我就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另外,还要托你保管一样重要东西。(从沙发夹层中抽出一厚摞手稿)这是我来西安十年的科研心血,万望……善待!(雷声)
周长安 (郑重地)苏教授,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走吧,你们都到我家避避风吧,我已经安排好了。
苏 毅 你带他们走吧,我留下来还能给系里其他教授遮点风挡点雨。
孟冰茜 周老师,就请你带着两个孩子走吧!
苏小眠 不,我们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苏小枫 [苏毅百感交集地紧紧搂着妻子儿女。
[雷声。
[红卫兵甲、乙上。乙手中拿着写有“反动学术权威苏毅”的牌子。
红 甲 苏毅,走吧!
孟冰茜 刚批斗完,你们还要他交代什么?
红 甲 让他挖一挖当初西迁的动机。
[乙给苏毅挂上牌子。
周长安 真是一帮混账!
红 甲 周长安,这可是你说的。
周长安 是我说的。我家祖宗三代贫农,根红苗正,连在国统区上大学都是地下党安排的,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吧!
[苏毅上前阻挡。
苏 毅 (无限感慨地)我是一个旧知识分子,从国外留学回来,饱经了旧上海的那个混乱,唯有上海解放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此段话中,舞台上其他人隐去,只留下苏毅和孟冰茜,转入一种批斗会场面。孟冰茜紧紧搀扶着苏毅。
苏 毅 那天晚上的枪炮声,是在半夜三四点钟停下来的……
孟冰茜 整个大上海突然一片死寂,安静得几乎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可当天亮我们推开窗户一看,满大街竟然整整齐齐地睡着密密麻麻的解放军……
苏 毅 他们是英雄之师,胜利之师,但没有张扬,没有扰民,那种井然的秩序感,让我顿时明白了他们结束一个时代的原因。从此我相信,他们是能使一个昏暗的旧中国走向光明的。
孟冰茜 因此,当国家决定交大西迁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拥护这个主张,并鼓励很多人加入到西迁的先头行列。十一年来,他在西部交大倾心浇铸学子,日以继夜地挑头完成了国家十几个科研项目……你们还要他交代什么动机?
苏 毅 不,有动机,有动机,那就是想在西北建立一所一流高校,担当一点知识分子应该为国家担当的责任。可我们需要尊重,需要秩序……
[会场猛然响起一片:“反动权威”“里通外国”“跪下交代”的声音。
孟冰茜 我跪,我替他跪下!
苏 毅 (一把搂住孟冰茜)不,请让我们站着,让我们享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吧!
[一声炸雷如长空裂帛。
[苍凉的《西迁之歌》起。
[暗转。
第三场
[十年后。
[西部交大孟冰茜家。
[苏毅遗像摆在桌上。
[那盆橘树又结出几颗果实。
[杏花提着鸡蛋笼子上。
杏 花 (唱) 东边雨,西边云,
一跤子跌起来天放晴。
压垮的梁柱铆上榫,
打散的鸟儿归了林。
学生的发条又拧紧,
读书一夜成热门。
[杏花敲门。
孟冰茜 谁呀?
杏 花 老熟人。
[孟冰茜开门。
孟冰茜 是你呀,怎么,又卖上鸡蛋了?
杏 花 嘘,小心人家割我资本主义尾巴哩。(进门)唉,革命革命,差点把人的命都革失塌完了。(两条腿习惯性地盘上了沙发)
[孟冰茜惊异地瞅着,杏花有所察觉地将腿伸了下来。
[周长安提着一捆新书上。
周长安 孟教授,快看我把啥给你提回来了。
孟冰茜 (激动地)是老苏的专著,这么快就出来啦!
周长安 今天是苏教授三周年祭日,学校要开座谈会,我去催着拿了些样书。
孟冰茜 (爱不释手地捧着书)要不是你,老苏的这些心血早就付之东流啦!
杏 花 啥书,这金贵的?
周长安 你知道发射卫星不?这本书就和那个东西有关。
杏 花 妈呀,那是天书么。
周长安 (一笑)差不多,差不多。(说着习惯性地将双腿圪蹴上了凳子)
[杏花对周长安咳嗽了一声,周长安急忙把腿放了下来。
杏 花 噢,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谝。
孟冰茜 再坐一会嘛。
杏 花 不了,家里还鸡飞狗跳的。
孟冰茜 来,把这点白糖带回去给孩子吃。
杏 花 这……这咋好意思,这么贵重的东西……
孟冰茜 快别说客气话了。(送杏花出门)
[周长安蹲在了沙发前。
孟冰茜 你们陕西人真有意思,有凳子愣是不坐,(学陕西方言)喜欢圪蹴着。
周长安 噢,习惯,习惯。
孟冰茜 我真怀念你家那个小院落呀,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我们一家人是在那儿得到了最后的保护。大姐她好吗?
周长安 身体一直不太行,老毛病了。
孟冰茜 她虽然一字不识,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关中大嫂哇!不知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周长安 我从小失去父母,因为他们跟革命有些关系,地下组织就把我安排到他们家里,我一直是她照顾大的。
孟冰茜 听说你上完大学以后才跟她结合的?
周长安 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孟冰茜 你们西北人真厚道,几乎是让人难以想像的厚道哇。
周长安 听说你要调回上海?
孟冰茜 有这事。
周长安 你一走,咱们高功率脉冲技术队伍可就缺了领头羊啊!
孟冰茜 你不就是只头羊嘛。
周长安 可咱们的研究需要学科配合呀!
孟冰茜 二十年了,再不挪窝,孩子们都要彻底扎根了。
[周长安走近那盆橘树。
周长安 (无限感慨地)都说在南为橘,在北为枳,苏教授把这盆从南方带来的橘树,还真嫁接出了果实呀!
孟冰茜 老苏这个人真是太执著了。
周长安 我多么希望我的黄金搭档孟教授也能这么执著哇。
孟冰茜 我已年过半百,无所谓了,关键是孩子,总不能让他们祖祖辈辈都留在这大西北吧?
周长安 是啊,西北是很艰苦,但我非常欣赏苏教授那句话: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家呀!走,还是到苏教授的座谈会上去说吧!
[周长安提着书捆和孟冰茜下。
[苏小眠、古丽上。
苏小眠 (唱) 西风把你送到大路上,
黄沙把你卷到我身旁。
古 丽 (唱) 太阳带你越过长江浪,
月亮带你走进我心房。
苏小眠 (唱) 听不够你陌上塞外唱,
看不够你金发高鼻梁。
古 丽 (唱) 大坂城的姑娘更漂亮,
吐鲁番的瓜果天外香。
苏小眠 (唱) 恨不得插上翅膀。
古 丽 (唱) 怨不能比翼新疆。
苏小眠 (唱) 今夜飞鸟相依傍。
古 丽 (唱) 天山奶茶等你尝。
(白) 今晚走定了?
苏小眠 走定了。
古 丽 你妈要是坚决不同意呢?
苏小眠 我选择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
古 丽 我就喜欢你这种男子汉的性格。(猛地上前吻了一下)
苏小眠 当入学第一天,我发现班上有这么一位漂亮的新疆姑娘时,我就在默默地向她靠近……新疆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爷爷长眠在那里,我父亲生前也曾学过维语,说等他退休后,还要到新疆去进行社会考察,他说那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可是……
古 丽 我知道一说你父亲,你就很难过。
苏小眠 你先到车站等着吧,我会准时上车的。
古 丽 车站见!
苏小眠 (坚定地)车站见!
[古丽背着行李下。
[苏小眠进房,拿起父亲的遗像端详了端详,进内室。
[苏小枫捧读情书上。
苏小枫 (唱) 诗如雪片飘过来,
情真意切羞满腮。
同桌的你给我印象有点呆,
谁知冰中把火埋。
举家即将回上海,
北国之恋花难开。
美妙的诗意让它朦胧在,
无果的爱情月下不表白。
[苏小枫收起情书进门。
[苏小眠肩扛背驮着书籍行李从房内出。
苏小眠 (面对父亲遗像)爸,孩儿选择您三周年祭日去新疆,我认为是对您最好的纪念。
苏小枫 哥,你……
苏小眠 哥要去新疆了。
苏小枫 可妈妈一直不同意,并且在上海已给你找好了工作单位。
苏小眠 你知道,我和古丽相爱四年,这份感情……能随着大学毕业就轻易割舍了吗?再说,我回上海,仅仅是把户口落到一个很普通的单位,而去新疆,是进一个高级科研所,无论事业、爱情,都使我义无反顾。
苏小枫 可你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妈妈知道。
苏小眠 妈妈知道了,我还能走吗?
苏小枫 但你不辞而别,妈妈会痛不欲生的。
[苏小眠手中的行李跌落。
[孟冰茜拿着一棒鲜花上。
孟冰茜 (悄然拭泪)老苏,你在天之灵应该得到告慰啦。原谅我不能在这里陪你,我和孩子们就要回去啦!
(进门)你……这是干什么?
苏小眠 妈!(跪地)。
(唱) 孩儿赴新疆。
临行泪两行。
有违慈母热望,
负罪叩拜高堂。
[孟冰茜踉跄了一下,苏小枫急搀扶。
孟冰茜 (唱) 多少次劝阻潮还涨,
多少次拦挡马脱缰。
为什么祖孙执拗一个样,
拼命往西难更张。
孩子呀——(拉起苏小眠)
妈妈已近斜阳,
去南留北都无妨。
你们人生茁壮,
天地选择第一桩。
苏小眠 (唱) 梦是理想的银色翅膀,
爱是幸福的金色池塘。
孟冰茜 (唱) 你爷爷梦断在戈壁滩上,
你爸爸爱留在西部讲堂。
妈不愿再听你把阳关三叠唱,
回故乡可带上你新疆姑娘。
苏小眠 (唱) 马在嘶叫,弓已拉响,
儿已披上西进的行装。
孟冰茜 (唱) 舟已齐备,帆欲张扬,
你必须踏上东归的船舱。
苏小眠 (唱) 开弓没有回头的箭镞,
跃马不能凌空收缰。
孟冰茜 (唱) 生活应有理性的抉择,
成才更需环境保障。
苏小眠 (唱) 爷爷在大漠实现理想,
爸爸在西部著就华章。
你也在长安把事业开创,
学术精进成交大的栋梁。
孟冰茜 (唱) 你应站上巨人肩膀,
走出内陆眼界围墙。
创建骄人的学术绝唱,
缔造生命的顶尖辉煌。
苏小眠 (唱) 你的愿望正是儿的航向,
你的寄托正是儿的担当。
青山绵长英才广,
是金子哪里都放光。
妈妈呀——
请给儿力量,
妈妈呀——
请送儿翱翔。
孟冰茜 (唱) 扳不回的舵桨,
缚不住的儿郎。
如若执意再西往,
从此别来见亲娘。
苏小眠 妈——!(痛苦异常地)恕儿不孝!(扑跪)
孟冰茜 你……你……(百般无奈)
[伴唱声起:
天地作广厦,
日月作灯塔。
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
哪里就是家。
[伴唱声中苏小眠依然离去
[孟冰茜再次阻拦无效。
[远处,苏小枫送别哥哥剪影。
[火车汽笛声。
[孟冰茜捧苏毅微笑的遗像放声痛哭。
孟冰茜 为什么?你们这一家人都是怎么啦?
[苏小枫、周长安上。
周长安 孩子大了,你就尊重他的选择吧!
苏小枫 妈,我陪你回上海!
[窗外传来学子的歌声:
老师您留下,
妈妈您留下。
我们是您的孩子,
长安是您的家。
孟冰茜 这是怎么回事?
周长安 你的学生听说你要调回上海,已经把你的住所围得水泄不通,集体挽留你来了。
[孟冰茜热切地向窗外望去,泪水夺眶而出。
周长安 学校也在挽留你,决定让你担任系主任,完成苏教授当初没有完成的专业梦想。孟教授,西迁二十年,不就等的这一天吗?恢复高考制度,强化科研能力,大家都盼着你这样的顶尖人才留下来呀!
[校园歌声再起。
[一条横幅托起在昔日张贴“打倒苏毅”标语的地方,内容“孟妈妈请留下!”
孟冰茜 (唱) 见青春热泪眼湿润,
听上进呼声沐甘霖。
才痛逆子别母狠,
又惜学子求知殷。
不回犹含终生恨,
欲走情惑双肩沉。
精心设计总修正,
起锚难解船缆绳。
儿子天边去安顿,
老苏魂安灞桥滨。
父子偏执让人义愤,
父子违拗令人痛心。
父子的坚毅也使人感奋,
父子的背影总给人精神。
西迁二十年未退阵,
风雨后何必急脱身。
担当起老苏负过的重任,
扬帆归去等待来春。
(白) 小枫,苏家东归的大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苏小枫 妈!
[校园内挽留孟冰茜的歌声激荡。
[暗转。
第四场
[三年后。
[西部交大孟冰茜家。
[那盆橘树结下了更多的果实。
[杏花又一次腆着大肚子上。
杏 花 (唱) 手放开,脚放展,
一出门大马路也放宽。
领口放到了胸脯前,
裤角放过了一尺三。
到处都放松又放胆,
学校门卫咋这严?
(喊)孟教授,孟教授!
[孟冰茜从房内出。
孟冰茜 谁呀?(开门)
杏 花 (拍拍大肚子)我和改革看你来了。
孟冰茜 噢,快进来!行动都这么不方便了,还顾着卖鸡蛋呢?快请坐!
杏 花 坐不下了,我老汉发话了,要想生得咔哩嘛嚓,锻炼的力度要加大。
孟冰茜 还准备生下去吗?
杏 花 过去伢说人多力量大,现在我老汉又说,多了不顶啥,关键要值嘎(钱)哩。
孟冰茜 什么意思?
杏 花 嫌我生不出教授……(自知失口)噢,就是说……生下的娃得有本事,活得要重秤哩。
孟冰茜 噢,你是说要受良好的教育。
杏 花 哎呀,总算把你给说明白了。(一条腿盘上了凳子)我老汉瓤我呢,说我在交大上至校长老婆,下至伙夫炉头,没有不熟堂堂的,能不能……叫我文革先上个交大附中,将来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想彻底改变一下品种哩。
孟冰茜 (笑了笑)这我倒是可以帮忙说说。(看表)哎哟,对不起,我得到车站接人去了,一个老同学要来。(神秘地)给小枫还带来个对象。
杏 花 上海的?
孟冰茜 嗯。
杏 花 这下总算圆了你让闺女回上海的梦了。
[两人说着下。
[苏小枫拿着一枝红玫瑰上。
苏小枫 (唱) 情如箭矢破关隘,
我阵阵退却步步歪。
同窗的你给我感觉还挺帅,
敢作敢为真情怀。
人生放歌不言败,
北国之恋花已开。
燃烧的诗章冲决的血脉,
似火的爱情月下已表白。
[苏小枫打电话。
苏小枫 哥哥,我恋爱了,陕西人.完会违背妈妈的意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穿着实验室工作服的苏小眠幻出。
苏小眠 (唱) 祝愿你人生添异彩,
苏小枫 (唱) 又一次违拗妈妈的安排。
苏小眠 (唱) 是不是那个秦川麦?
苏小枫 (唱) 遭遇激情也曾久徘徊。
苏小眠 (唱) 相信你选择不轻率,
慢慢对妈诉衷怀。
别学哥再把她伤害,
强行出走理不该。
妈总想给我们很多爱,
经久方能读明白。
[苏小眠幻出。
[门外传来尹美兰的咋呼声:“哎呀冰茜,几十年了,还住着这套老房子呀!”
[孟冰茜陪着尹美兰上。
尹美兰 好歹也是个系主任嘛,该住得宽敞些啦!
孟冰茜 学校正在盖专家楼。
尹美兰 (进门一把搂住苏小枫)哎哟,我的小心肝儿耶!快让阿姨看看,变丑了没有,哎呀,还是那么漂亮。
孟冰茜 小枫啊,你尹阿姨这趟可是专门为你来的。
尹美兰 不不不,一石两鸟,也是深入生活来了。
苏小枫 深入生活?
孟冰茜 你尹阿姨又要改行当作家了。
苏小枫 哎呀尹阿姨,前两年您不是还在徐汇区人事局吗?
尹美兰 整天跟人打交道太没劲。不称心就换,这是我的生存原则。
孟冰茜 你尹阿姨就是能折腾。
尹美兰 算你说对了,我这个人可是太喜欢折腾了,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五七年从西安一回去我就改行了,进过银行,干过民航,管过党务,当过处长,就凭这丰富的阅历,都是一本引人入胜的大书哇!
孟冰茜 (暗示地)哎,别太跑题了。
尹美兰 噢,我的小美人呀!
(唱) 除了写书还抬轿,
花轿迎你凤还巢。
候选快婿是博士,
留学归来一天骄。
遵照你妈的教导,
把祖孙三代都细淘。
学者世家非假冒,
本人已专程前来接受你推敲。
苏小枫 谢谢你,尹阿姨,婚姻我是要自己选择的。
[尹美兰尴尬地看了一眼孟冰茜。
尹美兰 你妈这个老牌资产阶级大小姐有个观点,说知识贵族至少需要三代才能熏陶出来,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大好找哇!
[苏小枫收拾起了桌上的玫瑰花。
孟冰茜 (有些难为情地)对不起,让我先跟她沟通沟通,好吗?
尹美兰 也好,我先回宾馆等着。小枫啊,大上海可是急切盼望你早点归来呀!(下)
孟冰茜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妈也是煞费苦心哪!
苏小枫 妈,在婚姻上你能不能尊重我的选择?
孟冰茜 我早就知道你的选择,就是那个秦川麦?
苏小枫 他是你最优秀的研究生,你不是一直让我向他学习吗?
孟冰茜 我是让你学习他持之以恒的勇气,刻苦钻研的精神,可你……你知道他的外号叫什么?
苏小枫“陕西愣姓”。
孟冰茜 他骨子里透着西北人生、冷、噌、倔的个性,你们之间的文化差异那么大,结合到一起怎么能够幸福?
苏小枫 妈!
(唱) 幸福是心灵的体验,
幸福是感觉的琴弦。
与川麦心心相印事业共勉,
这就是幸福的源泉。
陕西愣娃愣在坦率少遮掩,
陕西愣姓愣在赤诚心胸宽。
陕西愣娃愣在清贫不清贱,
陕西愣娃愣在卧冰不叫寒。
陕西愣娃愣在自强不息战,
陕西愣娃面冷心中火一团。
求你恩准遂儿愿,
为我们深情祝福鼓风帆。
孟冰茜 (异常坚定地)绝对不行!
苏小枫 妈,这是为什么?
孟冰茜 爱情仅仅是人生的一个驿站,而你的人生道路还长得很,你必须回上海,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
苏小枫 妈,我觉得你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西北有成见。
孟冰茜 (一怔)怎么这么说?
苏小枫 因为你总是反对我们扎根在这里。
孟冰茜 (情绪有些难以自持地)这话……这些话要是放在别人说……我会愤怒的。
(唱) 几多次捧调令犹藏榻枕,
八方邀高薪聘不曾登门。
挑大梁搞课题一流水准,
育桃李满天下万里浓荫。
在西部染白了半百双鬓,
献了青春献终身我已了无怨痕。
你哥哥在新疆备受艰辛我耳闻,
心疼之余更坚定了让你东归的决心。
细思想这种要求不过分,
望你怜母拳拳之心点头依遵。
(白) 算妈妈求你了!
[苏小枫哭着跑进内室。
[孟冰茜听着哭声徘徊于屋中。
[周长安拿着一双布鞋上。
孟冰茜 是周教授,请坐!
[周长安木木地蹲在沙发前。
周长安 孩子怎么哭了?
孟冰茜 噢,让我说了几句。大姐去世……有半个月了吧?
周长安 (长叹了一声)整整十五天啦!
孟冰茜 我和孩子吊唁回来,好几天心中都难以平静哪!我知道这对你的打击太大,你还要节哀呀!
周长安 这是她走以前给你纳的一双棉窝窝,我说你不穿这个,她说西北冷,在实验室一熬一夜,上了年岁,容易冻脚……人走了,我把它拿出来,给你留个纪念吧!
孟冰茜 (哽咽地)大姐……(拿着布鞋双手颤抖)这种感情真是惊世骇俗哇!这一针一线……真是太耐人品读啦!
周长安 这半个月,我一直在想,如此寻常的一位农村妇女,为什么让我这样割舍不下?是那比尘封老酒更香醇的朴素感情在绵延哪!从我和老伴的生活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爱是可以穿越一切身份、地位、年龄、性格、环境差别的,只要激活了那颗彼此跳动的心哪!
孟冰茜 是,你们的故事是很感人!
周长安 现在的有些爱情我已读不大懂了,对环境条件的追求甚至超过对感情浓度的探究,这能引爆人生进取的核反应吗?
孟冰茜 你……追问得很深刻。
周长安 这么说孟大教授的感悟和鄙人是一样的了?
孟冰茜 一样,应该是一样的。
周长安 那我就要探讨一个实质性问题了。
孟冰茜 (一愣)你说,你说。
周长安 有一个陕西孩子,被他老师资助上完大学后,又上了她的研究生,由于家境贫困,几次辍学,这位导师为了让这位高才生继续攀登,先后二十九次捐赠,甚至连牙膏、被褥、碗筷都一应齐备……可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偏偏爱上了这位导师的掌上明珠……
孟冰茜 别说了!
周长安 我要说,这个苦孩子,虽然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他把省下的让给了同在这所大学就读的妹妹,他性格倔强,为了不受侮辱,甚至一脚踢飞过别人施舍的半碟酥肉;他一身愣娃气,可这种愣劲一直使他保持着全班各科成绩第一的水平……我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因此受挫哇!这是他写给导师的一封信,孟教授,请从心底接纳这个好孩子吧!(递信)
[周长安下。
[孟冰茜读信。
[一群学子围绕孟冰茜起舞。
[画外男声独唱:
叫一声孟老师我泪如雨下,
感恩情再冒昧喊一声妈妈。
我会用生命爱你所爱,
让小枫成为幸福之花。
即使命运阴错阳差,
爱你家是我永远的报答。
[孟冰茜感动地擦泪。
[苏小枫提着行李从房内出。
孟冰茜 你……这是……
苏小枫 (木然地)回上海。
孟冰茜 (不解地)你……同意了?
苏小枫 哥哥已经伤透了你的心,我……一切谨遵母命!
[孟冰茜一阵寒栗。
孟冰茜 我……我这是……逼婚?
苏小枫 这是他写给我的全部诗书,还有我们共同研究的课题,都请转交给他,并请您告诉他,苏小枫……不配享有他这份感情!(哭着拿起桌上的那枝红玫瑰欲下)
[孟冰茜急忙阻拦。
[苏小枫继续往外冲。
孟冰茜 (一把搂住女儿)孩子!
(唱) 别把妈妈心灵揉碎,
疼你是妈妈恒定的星辉。
想你们所想是妈妈的梦寐,
爱你们所爱是妈妈的情归。
既然情丝已织成经纬,
妈妈添彩绣上红梅。
我也对这块厚土渐渐迷醉,
犹对那生死真情常怀惊雷。
跟川麦日子艰苦妈妈补缀,
再登攀前路艰辛妈妈助推。
望你们事业有成含英咀翠,
祝福你们恩爱有加比翼奋飞。
苏小枫 妈!(激动地扑进妈妈的怀里)
[合唱起:
天地作广厦,
日月作灯塔。
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
哪里就是家。
[暗转。
第五场
[九十年代初
[西部交大孟冰茜新居。
[窗外校园树木葱茏,现代化建筑此起彼伏。
[那盆橘树绿叶散尽,果实累累,远远望去,犹似一座金黄的宝塔。
[杏花上。
杏 花 (唱) 大树遮,小树掩,
一片绿网严了老校园。
墙外的生意起火焰,
院里的日子静如潭。
都说导弹比鸡蛋贱,
难道学问又窝酸。
(敲门)孟教授,孟教授!
[周长安上。
周长安 不在?
杏 花 好像没人。
周长安 那可能还在实验室。
杏 花 星期天都不休息?
周长安 在这个院子里,有星期天的人可不多哇!
杏 花 外面生意都做疯了,钱都挣肿了,你们还能坐得住?
周长安 (玩笑地)坐不住就蹲下呗。(蹲)
[杏花也吹吹地上的灰,习惯性地盘坐下来。
杏 花 听说知识又贱了,搞导弹不如卖鸡蛋了?
周长安 这叫社会转型期。
杏 花 又朝哪儿转么?人都给转糊涂了。我辛辛苦苦供大娃上了个交大出来,活得还不如伢隔壁倒卖钢材的朱二蛋么,那个溜光锤还连小学都没毕业。
周长安 那种投机行为长不了,随着新的经济秩序的建立,知识经济时代很快就会到来。
杏 花 啥叫个知识经济吗?
周长安 简单地说,就是越有知识越赚钱。
杏 花 那你们知识都能装儿箩筐,咋一月还没我卖鸡蛋挣的钱多呢?都能服气吗?
周长安 拿三十八块五,我们是这一干;拿三百八十五块还是这一干;不给钱,我们可能照样进实验室。
杏 花 那倒为啥吗?
周长安 怎么说呢,是一种使命吧!
杏 花 啥叫个死(使)命吗?
周长安 (感到难以解释清楚地)这么说吧,社会就好比人的身子,无论其他地方咋晃动,这脊梁骨都得撑硬。
杏 花 唉,你是越说越粘,我是越听越糊涂。咱笨想,那不管弄啥都得值嘎(钱)哩么。
[苏小枫拿着一束鲜花、一篮水果上。
苏小枫 周叔叔,杏花阿姨,我家可没有聘你们当门卫呀!
杏 花 哎呀你回来了正好,把我等得急的,这一篮变蛋再不用煮了,直接剥着就能吃,咱的技术也提高了。
苏小枫 进去坐一会儿吧!
杏 花 不了,你叔还在门口等我哩。改天我来取篮篮。(下)
[周长安和苏小枫进门。
苏小枫 周叔叔,听我妈说,你去上海开会,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周长安 今天……不是你妈生日嘛。
苏小枫 谁告诉你的?
周长安 我……我从你妈履历表上发现的。
苏小枫 真是有心人哪!不过我妈说了,今天可是不邀请任何人的。
周长安 我也算是那个……“任何人”?
苏小枫 (故意地)好像没有什么特殊例外的吧?
周长安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苏小枫 不过我可以通融一下,你得配合。
周长安 配合?
苏小枫 先去换一身衣服,最好是西装革履,穿背带裤。
周长安 我……嘿嘿……从来就不穿那个……
苏小枫 要投其所好哇!
周长安 那……那我给咱买去。(欲走)
苏小枫 哎,再刮刮胡子。
周长安 噢噢……(转身与上场的孟冰茜碰了个满怀)
[周长安不知所措地“噢噢”着急下。
孟冰茜 这是搞什么鬼?
苏小枫 噢,周叔叔他……知道你今天过生日啦。
孟冰茜 谁告诉的?
苏小枫 人家早都知道了,今天是提前回来的。
孟冰茜 我不是说不请外人吗,校长我都推了。
苏小枫 周叔叔说他……不是外人。
孟冰茜 他又怎么能例外呢?理论上讲不通嘛。
苏小枫 那就往情感上讲嘛!
孟冰茜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小枫 我和哥哥的意思是……你和周叔叔……
孟冰茜 什么什么?你们怎么能把我和周长安联系到一起?
苏小枫 他人挺好的呀,专业上堪称一流,科技成果连连获国家大奖,为人又耿直、敦厚,你们不是很谈得来吗?
孟冰茜 那是事业上的合作。
苏小枫 生活上……也可以作些谈判嘛。
孟冰茜 再别瞎讲,生活上那么粗糙的一个人,和我……真是乱弹琴。
[苏哲跑上。
苏 哲 奶奶!姑姑!
孟冰茜 孙儿……
苏 哲 爸爸妈妈都回来给您拜寿啦!
[苏小眠、古丽上。
苏小眠、古 丽 妈!
孟冰茜 孩子!
[一家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苏小眠 (唱) 梦中常把妈妈见。
古 丽 (唱) 双鬓白发又增添。
苏小眠 (唱) 不孝儿置身千里远。
古 丽 (唱) 问寒不能在床前。
苏 哲 (唱) 听我汇报事一件,
期末考试又拔尖。
苏小枫 (唱) 大树挺拔小树健,
孟冰茜 (唱) 祖孙三代喜团圆。
(白) 你爸爸他走得真是太早啦!你们看看这金橘,结得多好哇!
苏 哲 我爸给他实验室也栽了一盆。
苏小眠 哎,川麦呢?
苏小枫 他和上海方面正合作一个实验项目,妈不让他回来。
孟冰茜 我是不主张搞什么祝寿,可小枫非要张罗,千万要低调,我可不喜欢闹。
[周长安西服革履地上,手里拿着一幅书画作品。
周长安 都回来啦!
苏小眠 周叔叔好!
周长安 好好,娃们都回来了好!
[苏小枫突然发现周长安西服的上衣口袋被撕得耷拉了下来。
苏小枫 周叔叔,你这是……怎么搞的。
周长安 (才发现地)噢,嘿嘿……刚从商场出来,让个二球小伙子……嘿嘿,给了两捶。
孟冰茜 你……还打架?
周长安 一个街痞欺负乡下人,我从小就看不惯这一点。
孟冰茜 那也犯不着动手哇!
周长安 人家就不听你讲理,抡起来就是几下,我……嘿嘿……给还到树上了。
[众笑。
孟冰茜 你们看看,都快成学部委员了,还打架斗殴。
苏小眠 我从小就喜欢周叔叔这种身体力行的风格。
周长安 粗糙,嘿嘿,总的来说还是有些粗糙。
苏小枫 来,快脱下来,我给缝一下(故意对孟冰茜)哟,还是上海牌的哟。
周长安 噢,上海的,上海的。
孟冰茜 (仔细打量着穿背带裤的周长安)哎呀,周长安先生,没看出你还能装点出这样一种风采呀!
周长安 嘿嘿,风格不是很统一。
苏小枫 妈,你们聊,我们做饭去。
孟冰茜 哎……
苏小枫 (嗔怪地)妈!(暗示苏小眠、古丽、苏哲进内室)
[两人突然找不到了话题。
周长安 我……我给你写了幅对联。
孟冰茜 哎呀,都说周教授的墨宝是长安一绝,字字千金,我可是不胜荣幸哪!
周长安 早都想给你写,就是写不好。
[两人展开对联,孟冰茜深情地诵读。
[伴唱:
南木北植
冰心一片催千树,
东基西奠
宏图万里泽百年。
孟冰茜 太过奖了,这是对一代西迁人的褒奖啊!
周长安 你是他们中的优秀分子之一嘛。
孟冰茜 这礼物太珍贵了,内容配上苍劲稳健的书法表现,真是相得益彰啊。难怪除了科学家的头衔,你还有一顶书法家的桂冠了。
周长安 在咱陕西千万别说你是书法家。
孟冰茜 怎么了?
周长安 你没听人讲笑话,说在古城墙下的公厕里蹲了十个人,其中九位是书法家。
孟冰茜 那还有一位呢?
周长安 著名书法家。长安的文化传统那是你们没办法比的,你们上海在二百多年前,不就是个小渔村嘛。
(说着两腿习惯性地蹴上了凳子)
[孟冰茜难为情地看了看。
[周长安有所意识地慢慢溜了下来。
孟冰茜 穿西服……(学方言)圪蹴下,风格是有些不统一。这个深厚的传统恐怕也得改一改啦!
周长安 噢,应该改,应该改,这个传统应该改。(故意正襟危坐)
孟冰茜 这样不是很好嘛!
[尹美兰上。
尹美兰 哈喽!
孟冰茜 美兰!
尹美兰 这不是周教授嘛,我怎么老在冰茜家见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哟,也开始西化了,怎么哪儿总看着别扭哇?
孟冰茜 你这个愣头青。这次来西安,还是为你的小说搜集什么素材吗?
尹美兰 小说?连成名作家都下海了,我还去坐那冷板凳,告诉你吧,我做书商了!
孟冰茜 书商?
尹美兰 陕西的作家不是多如牛毛嘛,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做他们的生意的。冰茜哪!
(唱)大街小巷人潮滚,
你来我往生意人。
教授逊于小贩婶,
写书不如卖书灵。
实验室里板凳冷,
赶快调头去热身。
[苏小眠、苏小枫、古丽、苏哲摆酒席上。
苏小眠、苏小枫 尹阿姨!
尹美兰 哎哟,都回来啦!我的戍边将士耶,不过五十几岁嘛,怎么老气成这样啦?大热天的,还戴什么帽子呀?
苏小眠 (急忙掩饰地)噢习惯,习惯。
尹美兰 支援边疆十几年了吧?
苏小眠 十八年了。
尹美兰 都没准备往回调?
苏小眠 还没想过。
尹美兰 除了这位大坂城的姑娘,还有什么吸引着你呀?是不是工资很高?
苏 哲 我爸说他一月工资够买两床全毛毛毯了。
尹美兰 是不是被排进什么第三梯队啦?
苏小眠 (笑了笑)早过那年龄啦!
尹美兰 不就是个研究所副所长嘛,充其量也就副处吧,值得把青春全部往那儿撂吗?
苏 哲 我爸是全国劳模,有突出贡献专家。
尹美兰 对应级别多高?折合人民币多少哇?
苏 哲 我爸什么都不缺,就是钱缺点,单位集资盖房,他还借了人家好几万呢。到现在还让我看黑白电视,一拍才有人影。
[苏小眠急忙阻挡。
尹美兰 你看看,你看看。
古 丽 他的研究成果不仅作用于航天工业,而且还为新疆能源开发,创造过几千万利润。
尹美兰 个人提成是多少哇?
周长安 (气愤地)够啦!
[大家面面相觑。
苏小枫 好了,咱们开席吧!苏哲,给奶奶唱《祝你生日快乐》。
尹美兰 啊,今天是老同学的生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快给你奶奶唱。
[苏哲唱《祝你生日快乐》,众合。
尹美兰 冰茜哪!
(唱) 借花献佛面相对,
人生百味都入杯。
西迁拓荒苦遭罪,
坚守不知为哪回?
周长安 (唱) 敬酒含的啥滋味?
追问凭的何作为?
世事颠倒车越轨,
座上谁堪你悯悲。(猛饮一杯)
尹美兰 (唱) 黄土高坡人性匪,
秦腔开口裂炸雷。
我劝老乡早引退,
何故劳你凶蚕眉。
周长安 (唱) 自古脊梁俱尽瘁,
唯有庸才卧芳菲。
嘈嘈切切燕雀辈,
无志安懂鸿鹄飞。(再饮,微醉)
尹美兰 (唱) 土气教授铁壳嘴,
再能还是土一堆。
周长安 (唱) 难忍市侩强诋毁,
热血涌顶拳欲挥。
[周长安紧握拳头在房里来回走着。
尹美兰 你……你想干什么?
周长安 我想……我想……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拳砸在饭桌上)
[全场木然。
孟冰茜 (气恼异常地)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尹美兰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好心。太可怕了,西北人太可怕了……(下)
周长安 对不起,我……向你们赔礼了!小眠,叔叔向你……表示敬意!(深深鞠躬)叔叔这字从来不卖,但为了我娃能住上一套像样的房子,叔叔……卖字去……(踉跄):
[苏小枫搀扶周长安下。
孟冰茜 小眠,妈知道你的科研与辐射有关,头发……大量脱落,你不希望让妈妈看到那副形象,妈也不忍心看到儿子那个模样,可今天……你就脱下帽子,让妈妈看看吧!
苏小眠 妈!没啥!(不愿脱帽)
孟冰茜 你就让妈好好看看你吧!
[苏小眠微笑着脱帽。
孟冰茜 (泣不成声地)儿子!
(唱) 少小离家老大回,
春华不再旧颜非。
妈想问你悔不悔?
轻轻对妈说声亏不亏?
苏小眠 (唱) 妈妈别为儿掉泪,
冬冷尚伴俏红梅。
有酸涩,有苦水,
咽下去还有美酒一杯。
说悔也不悔,
说亏也不亏。
悔在当初出走太冒昧,
亏了妈妈亲情似春晖。
不悔西行清贫铅华褪,
不亏域外科研成果菲。
孟冰茜 (感慨万千地)儿子!
(接唱) 我总看到你爷爷的背影,
我总听到了你父亲的回声。
苏家一个个骨瘦身板硬,
钟情一片热土就死活恋一生。
我爱你们这股男儿血性,
我爱你们这片丹心赤诚。
也怨你们固执己见天地难撼动,
更爱你们辈辈杰出树木葱茏。
最揪心儿身体千万要保重,
五十岁知天命悠着往前冲。
妈要一座丰碑如山高耸,
更要一棵生命似柏长青。
苏小眠 妈!会的,一定会的,只是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孟冰茜 放心,妈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苏小眠 妈,有一件事刚才没好跟你说,我今晚还必须返回新疆。
孟冰茜 怎么这么急?
苏小眠 我负责的一个项目,技术上出了一点问题,还等着我回去检测。
孟冰茜 问题大吗?
苏小眠 我回来也正是为了请教请教您。(拿出一厚本设计蓝图)这是国家在新疆建设的一项重点工程!
孟冰茜 (戴上老花镜看了看)还比较麻烦,恐怕需要到现场去解决。这样吧,我跟你走一趟。
苏小眠 妈,您这么大岁数,怎么好……
孟冰茜 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还有比这更重大的事情吗?小枫,给妈收拾行李。哎,把妈的存折也拿出来。
苏小眠、古 丽 妈……
孟冰茜 把大彩电也带上,这是我获全国科技成果奖的奖品。
苏小眠、古 丽 妈,不……
孟冰茜 不是给你们的,我是奖给孙儿的。无论怎么亏,都不能亏了孩子呀!
苏 哲 奶奶!
[孟家四周围起了捧着红烛唱英语《祝你生日快乐》的学子。
苏小眠 (饱含热泪地)妈,让我们一人敬您一杯酒再走吧!
(唱) 敬您,妈妈,
我们事业的旗帜人生的彩霞。
古 丽 (唱) 敬您,妈妈,
爱心浓过天山奶茶。
苏 哲 (唱) 敬您,奶奶,
寿比祁连山脉高大。
苏小枫 (唱) 敬您,妈妈,
儿女的福音校园的奇葩。
众学子 (唱) 敬您,导师,
我们智慧的源泉知识的宝塔。
孟冰茜 (唱) 敬你们,孩子,
国家的栋梁我生命的荣华。
众 (唱) 干杯,妈妈!
孟冰茜 (精神矍铄地)出发!
[合唱起:
天地作广厦,
日月作灯塔。
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
哪里就是家。
[暗转。
第六场
[四年后。
[上海孟冰茜故居。透过窗户能清晰地看到陆家嘴开发区新姿。
[苏毅的油画像和周长安的书法作品悬挂厅中。
[那盆橘树只剩下了绿叶,果实全无。
[案几前有一台可移动电脑。
[伴唱:
四十年阔别老房矮,
旧主人告老还乡重安排。
曾经温馨的老宅,
新婚燕尔的楼台。
人生从这里出海,
旧帆从这里归来。
久远的期待,
沧桑的剪裁。
[杏花撇着上海腔叫卖“柴鸡蛋——”上。
[杏花敲门。
孟冰茜 谁呀?
杏 花 (继续撇上海话)上海阿拉。
[孟冰茜开门。
孟冰茜 (惊讶地)怎么是你?
杏 花 没想到吧?(独自先笑弯了腰)
孟冰茜 快进来快进来。怎么到上海来了?
杏 花 你们当初支援大西北,我儿子文革现在也来支援上海么。伢让上海一个叫啥……利乌普公司聘请来了,一月工资八千块哩。那么瘦瘦个娃么,一月拿的钱顶村里十几个全劳力哩。
孟冰茜 太好了。家里都好吗?
杏 花 好着哩好着哩。我们把全部心事都用在务娃上了,老汉说就是把家产变卖了,也得让停革、改革到大学里脱胎换骨。叫个啥子……知识金钱社会么。
孟冰茜 好,好,怎么在这儿又卖上鸡蛋了?
杏 花 我是专门从陕西给你拿了一点土鸡蛋,有营养的太着哩。(说着两条腿无所顾忌地盘上了凳子,突然又觉得不合适地)好像……不美……
孟冰茜 美着哩美着哩,怎么舒服怎么来。在这儿能见到西北老乡真是太亲切了。(双腿也学着盘上了凳子)
杏 花 (一看笑了)老陕么,活活一个老陕么。哎呀孟教授,你今天可是把我给震了。
[两人笑得相互捶起背来。
[尹美兰提着一捆书上。
尹美兰 哎呀,冰茜,差点儿没把我累死。
孟冰茜 你这是……
尹美兰 小说出来啦,这不挨家挨户给朋友送书嘛。
孟冰茜 你把书写出来了?
尹美兰 这还得感谢你那个开口裂炸雷的陕西同事呢,要不是他在你的生日宴会上大骂我一通,兴许到现在还是个宏伟计划。给他也送一本吧!(签名)
孟冰茜 (抚摸着厚厚的书籍)恭喜你呀!
杏 花 啥书,这厚的?
尹美兰 哟,连皮带毛都托运过来了。
[杏花有些不自在地双腿溜下了地。
孟冰茜 (对美兰)你呀!这可是我们家的恩人,“文革”时为关心我们还挨过批斗。(对杏花)你坐,这里就跟到家了一样,咋随便咋来。
尹美兰 冰茜,总算叶落归根了。
孟冰茜 都是女儿女婿一手操办的,没想到,他们还能把这百年老房子给买回来。
尹美兰 没看出你那个“陕西愣娃”女婿还真有两下子。听说读完博士在美国硅谷还干过几年,现在研制开发的电脑软件已经声振上海浦东,公司都准备发行股票了?
杏 花 (突然惊乍地)哎呀我都忘了。
孟冰茜 咋了?
杏 花 我娃说一定要让我把闲钱拿出来买股票哩,并且说啥……科技股最保险。
尹美兰 你瞧瞧,连西部的神经末梢都开始抖动了。
孟冰茜 你呀!(对杏花)你坐你的。
杏 花 不坐了,坐不住了,明天我还想回西安哩。
孟冰茜 怎么这么急?
杏 花 贱命,闲不下,一天不见那鸡呀狗呀的,晚上做梦,伢就跳到床上来跟我说话哩。
[孟冰茜、尹美兰笑。
杏 花 孟老师,你要是想西安了就回来住吧,我家房子比过去宽展多了,你和苏教授“文革”时用过的那张书桌,到现在我老汉还用红布包着,说这是大教授用过的东西,有灵气,算是咱家的传家宝了!
孟冰茜 (感动地)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杏 花 我走了。
孟冰茜 你走好!(把杏花送到楼梯口,突然抹起了眼泪)
尹美兰 你怎么啦?
孟冰茜 可能是老了,太容易伤感。
尹美兰 太悲观的人生论调。冰茜哪!
(唱) 生活的太阳刚升起,
别提老字让人急。
六十尚在摇篮里,
七十才下小弟棋。
八十勉强算而立,
九十不惑开新局。
百岁知天命一切才丰裕,
我的小弟弟呀,
咱们最少还不活它个一百零一。
孟冰茜 你总是那么充满活力。
尹美兰 我最近有一个更加宏大的计划,准备以交大西迁为背景,搞一部百万字的鸿篇巨著。
孟冰茜 这可是个不错的计划!
尹美兰 真没想到,一所交大,变成两所,竟然还都保持住了顶尖水平,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创造哇!很多事情,只有远离它,才能越看越真切!看到你今天取得的学术成就,回想往事,我真该给苏教授鞠一躬啦!(走近苏毅画像鞠躬)这是苏教授当初带走的那盆橘树吗?
孟冰茜 是的,去年在北方还果实累累,今年带回来,反倒一果不结了。
尹美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已完全适应大西北的环境气候了。人还习惯吗?
孟冰茜 不瞒你说,我都急得快要跳黄浦江了。
尹美兰 怎么了?
孟冰茜 我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成了大上海的局外人,一切都那么陌生,什么也卷不进去,寂寞,真正的寂寞哇!连做梦都在西部交大的实验室啊!
尹美兰 你这种状态怎么能行,那会疯掉的。
孟冰茜 我越感受上海的巨大变化,越急着想回去做点什么呀!急呀,真急呀!
[苏哲跑上。
苏 哲 奶奶!
孟冰茜 这是你尹奶奶!
苏 哲 尹奶奶好!
尹美兰 哎,我的乖孙儿!
苏 哲 奶奶,我想回新疆。
孟冰茜 这才回来几天哪!
苏 哲 我住不惯,我跟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孟冰茜 奶奶不是在这儿嘛。
苏 哲 你跟这里也没多大关系,这是我听你昨晚跟人打电话说的,你说要不是为了孙子,你早返回西安了。可我比你还急,我想我爸,想我妈,想我同学,想我的大草原!
孟冰茜 你真没出息。
苏 哲 不扎根上海难道就是没出息吗?世界都快变成地球村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把眼睛盯在村子的某一个地方不变呢?
尹美兰 (惊异地)哟嗬!
孟冰茜 因为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里呀!
苏 哲 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这里就都要回到这里,那就是有出息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奶奶。
尹美兰 又一个小苏毅。
苏 哲 我将来是要去留学的,留学回来也许会选择上海,但现在新疆更适合我完成高中学业。我喜欢爷爷那句话: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家。(上楼)
[盂冰茜和尹美兰都深受震动。
[音乐中尹美兰隐去。
[孟冰茜久久凝视着苏毅的画像。
[苏毅西迁时的身影幻出。
苏 毅 小孟,走吧,这个家已经不属于我们啦!
孟冰茜 不,我不离开上海,我死也不离开这个家!
苏 毅 小孟!
(唱) 天地作广厦,
日月作灯塔。
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
哪里就是家。(幻影消失)
孟冰茜 老苏!
[苏小枫拿着健身器材上。
苏小枫 妈!妈你怎么啦?
孟冰茜 噢,没什么,就是有些闷得慌啊!
苏小枫 妈!
(唱) 别圈在老屋来回转,
出门就是新外滩。
晨起江岸跑跑步,
黄昏公园打打拳。
左有巴西咖啡馆,
右有东瀛绿茶园。
老年宫离此也不远,
望你能快快乐乐、幸福美满、颐养天年。
孟冰茜 (更加烦躁地)有狗呀猫呀的没有,再给妈买一些回来逗着玩着。连女儿都读不懂妈妈了,难道我真的就老到这种地步了吗?
苏小枫 妈,你一生受了太多的苦,又取得了那么大的人生成就,该安享晚年啦!
孟冰茜 这里很美,但都是别人建设起来的,妈妈不习惯躺在这种安乐窝里享清福!
苏小枫 妈……
孟冰茜 别说了,我知道你们孝敬,想让妈妈晚年幸福、快乐,可妈妈一天不创造,这心里就难以安妥。享受,不是妈妈要过的生活呀!
苏小枫 妈……
孟冰茜 (制止地)去看看苏哲吧,他搞不好会叛逃的!
[苏小枫无奈地上楼。
[孟冰茜百无聊赖地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内心激荡不安。突然,她看到了周长安那幅字,孟冰茜抓起了电话。
孟冰茜 是老周吗?能给我来段秦腔吗?我想听那高亢激越的声音。
[周长安拿着板胡出现在黄土高坡上。
周长安 (唱) 吼一声秦腔大地回应,
喊一声冰茜老泪充盈。
四十年并肩交相辉映,
一夕别事业少了支撑。
回来吧,再融进这片风景,
回来吧,有课题等你攀登。
回来吧,这颗心为你跳动,
回来吧,这片情烈过罡风。
[孟冰茜热泪盈眶。
孟冰茜 (唱) 心潮奔涌热泪淌,
困顿时光又激扬。
孤独一隅似染恙,
灵丹竟是老秦腔。
四十年听见你满腹悲怆,
四十年闻见你备感苍凉。
四十年停泊在你的深港,
四十年飘落在你的池塘。
四十年失去了我的依傍,
四十年走散了我的儿郎。
四十年见惯了你的风浪,
四十年陌生了故路斜阳。
四十年托起了几多希望,
四十年实现了自我辉煌。
四十年摔打出儿女健将,
四十年浇铸成千百栋梁。
四十年融生命与大漠共唱,
四十年化雪水与黄河共长。
四十年蹚过来天宽地广,
四十年后又何必告老还乡?
爱我大上海,
爱我黄浦江,
爱我外滩不夜港,
更爱我浦东飞翔。
爱我大西北,
爱我黄土黄,
爱我雁塔古城墙,
更爱我三尺讲堂。
秦声比西风烈,
秦人比华岳罡,
秦歌如黄河排浪,
秦情比秦岭绵长。
[伴唱:
爱播在那个地方,
情洒在那个地方,
血流在那个地方,
根扎在那个地方。
孟冰茜 (唱) 生命是烛光盼闪亮,
生命是绿洲盼芬芳。
生命是烈焰盼燃放,
生命是巨轮盼远洋。
活着焉能半日枉,
行尸走肉生犹僵。
不能坐等百年葬,
抖擞精神再起航。
[《西迁之歌》回响:
告别江南,
西迁,西迁……
孟冰茜 (唱) 回到我的战场,
回到我的殿堂。
回到黄土高坡上,
回到我历尽坎坷、荣辱相傍、血肉依恋、桃李芬芳的第二故乡!
[黄土高坡上周长安拉板胡身影再现,起《黄土黄舞》:
黄土厚,黄土黄,
黄土原是中华的老脊梁。
回来吧,皎洁的月亮,
回来吧,火红的太阳。
把阳光撒进拔节的土壤,
把生命投向燃烧的地方。
孟冰茜 孙儿,小枫,给我收拾行李,我要回去!
[苏哲和苏小枫从楼上下。
苏 哲 奶奶,你说什么?回?
孟冰茜 对,回家!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咱的家……(回声)
[苏小枫深受震动。苏哲紧紧偎依着孟冰茜。
[《西迁之歌》起。
[暗转。
[紧接尾声。
[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坡上,呈现出一组组剧中人雕塑式群像。
[一代西迁老教授和莘莘学子,构成一道道生生不息的生命风景。
[《西迁之歌》久久萦回。
[剧终。
(2003年的作于西安交大)
出 处:陈彦现代剧作选/陈彦编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