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燕子河》剧本
秦腔(1964)
编剧：王烈 王群定 任国保
人物表
梁大伯：贫农，六十岁。
丁凤娥：贫农，二十六岁。下放干部，燕子河生产队妇女队长。
石生玉：贫农，三十岁，生产大队长。
龙 龙：梁大伯的儿子，二十三岁。
铃 铃：石生玉的妹妹，十九岁。
丁 母：丁凤娥的母亲，五十岁。
丁七嫂：下中农，三十岁，军属。
赵德善：上中农，四十多岁，社员。
马玉龙：队会计，三十五岁，坏分子。
社员群众男甲、女乙等。
时间：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前夕。
地点：陕西农村。
一
[清明时节。
[燕子河边，枯柳数株，迟迟抽芽。这儿，名为燕子河，实际是一带低洼的盐碱地。春日天旱，满地裂痕，盐碱浮起；夏秋之交，则又变为一座狭长的天然泥塘。一年四季，很少有丰收的希望。因此，住在这燕子河生产队的人们，差不多每年都要向政府申请救济粮，来弥补自然界给他们带来的损失。但，从这儿纵目四望，却又是另外一种景象：秦岭含碧，渭河为带，八百里秦川沃野，柳绿桃红，麦浪翻腾，景色如画。
[幕启，伴随着一缕嘹亮的笛音，远远送来轻快的歌声：
渭河流水湾连湾，
一河两岸好庄田，
人人争论公社好，
幸福的歌声满秦川。
[歌声止。生产队上工钟声，隐隐可闻。
[龙龙与铃铃荷锄头上。
铃 铃 (唱)春风春雨过清明，
龙 龙 (唱)百草发芽绿盈盈。
铃 铃 (唱)到处是桃红柳绿麦浪楞，
龙 龙 (唱)燕子河边碱一层。
铃 铃 (唱)好田好地——
龙 龙 (唱)苗难生；
柳不抽芽——
铃 铃 (唱)花不红，
龙 龙 (唱)敲钟不见人下地，
铃 铃 (唱)枝头但闻鸟语声!
[二人放下锄头，刚要坐在柳树下歇脚，后台传来梁大伯的喊声。
梁大伯 (幕后声)龙龙!
铃 铃 (站起，用手做喊话筒)梁大伯，我们在这儿哩!
(回头向龙龙)你看咱伯，都六十岁的人咧，一天到晚，总是闲不下：刚刚放下饭碗，又拿上锄头在那里东一喊，西一叫，简直都不嫌乏!
龙 龙 要不，你哥咋会说他多管闲事哩?
铃 铃 哼!多管闲事，总比他生产上啥事不管强!
龙 龙 铃铃，我真不明白，你生玉哥，应名是个生产队长，可一天到晚，不下地、不劳动，骑上车子到处窜，真不知他到底都忙些啥事?
铃 铃 鬼晓得他都忙啥哩!今天一早，天没亮，我就隔着窗子喊：“哥呀，我凤娥姐昨日捎信说她下放批准啦今天回来哩，你还不快点上县把人家接一下去!”你猜，我哥说啥?
龙 龙 还不是那句老话：“顾不得，没空儿!”
铃 铃 咳!照这样下去，要不吹了才怪哩!
龙 龙 我看呀，他根本就不配娶人家丁凤娥那号媳妇!
[梁大伯后随丁七嫂、赵德善、男甲上。
梁大伯 姥呀，咱们少歇会儿，快上地!眼前地里碱气大，庄稼长得又不好，再不加把劲儿，明年又得向政府请救济粮了!
龙 龙 (不悦地)哼，加把劲儿，打下粮食又让别人来吃现成!你不听村里人都咋说的：笨人做，灵人吃，懒人坐在办公室!
赵德善 龙龙老侄说扎咧，你看咱队上，嘴说百十名劳力，可一天到晚上地干活的，过来过去，还不就咱这几家子。
男 甲 人家那些精灵鬼，能不够，哪一个不三天两头跑投机生意赚大钱，家家桌子上摆的是“嗡嗡嗡”(收音机)、炕头上放的是“铮铮铮”(钟表)、脚底下蹬的是“一溜风”(自行车)!
梁大伯 不要眼红他这些。那都是眼边边的浮财，屁事不顶；苦做甜吃，这才是咱庄稼人的根本。
龙 龙 不管咋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事。
丁七嫂 看不惯有啥法子?支书省上学习不在家，队长、队长不管事；会计、会计带头跑生意，这叫啥事情嘛?
梁大伯 他们不干咱们干!只要咱听党的话，按毛主席的政策办事，九九归一，好人坏人总有个下场哩。
龙 龙 爹，就照你老人家的话上来，咱们挽起袖子，干!可这燕子河两岸的土地，天稍微一旱，就裂口子，满地起碱，滴两星雨，又遍地是泥潭，经常翻车摔牲口。这盐碱地不从根子上治，挣死也是不够吃!
丁七嫂 咳!教这害祸地，把人害到啥时候呀?
铃 铃 咱那老先人真没长眼，咋偏偏挑了这块好地方?
梁大伯 娃呀，不是咱老先人没长眼，听老年人说，当初这是块好地方，自从秦始皇把阿房宫修过这里，那宫中三千六百美女，日日搽胭抹粉，把个胭脂水，倒成了一条胭脂河，年深日久，人都把它叫成了燕子河……
赵德善 哎呀，我活了四十多，梁大哥今天不说，还不知道有这故事哩!
铃 铃 (听得入神)伯，快往下说嘛!
梁大伯 从此以后，这一河两岸的好田好地，都教那胭脂水蚀得年年起碱，寸草不生。直到如今，连这条燕子河也变成一片盐碱滩。解放后，互助组、合作化，咱们也想法治过几回碱，有点收成，总是保不到一年两载……看!今年的麦子，长得又不胜往年。
众 人 唉，这样下去可咋办呀么?
梁大伯 我思谋了多年，要想根治盐碱，就得先修好这条燕子河，把河底子挖深，让碱气从地下流走……
男 甲 哎，这倒是个好办法!
赵德善 不行啊，大哥。你忘啦?五八年大跃进那阵儿，城里来了几个水利专家，也提说过挖河治碱的事，可后来挖来挖去，还不是白费力，一点水也没挖出来!
梁大伯 那是他们对这儿的地性，还没摸透，不是挖得深浅不合适，就是挖得方向不对头。比方说挖井吧，同一块土地，路东能挖出水，路西就挖不出水；路南是甜水，路北又是苦水，你们说这是为啥?
铃 铃
大伯，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男 甲
梁大伯 这里头可有很大的学问哩!
(唱)大伯我今年六十整，
当年人称活神农。
治不好这块盐碱地，
死后也难闭眼睛。
因此上日谋夜算把心机用，
经过了多少春夏与秋冬。
说什么冰封三尺难解冻，
苦钻苦研一窍通!
前几日找人写好建议和申请，
请队部研究后就可动工。
只要咱一条心主意拿定，
修好河治好地吃用无穷。
众 人 哎呀，这一下可把大事办咧；修好河、治了碱就能过好日子啦……
龙 龙 别光高兴得太早了!
(唱)虽然说写好建议和申请，
我看这事难成功。
铃 铃 咋?
龙 龙 (唱)你哥哥当队长副业为重，
他把那劳动生产看得轻。
每每给咱钉子碰，
受苦人讲的话他听也不听!
梁大伯 不怕!
(唱)龙生龙，凤生凤，
石生玉是咱庄稼门里生。
他爹爹一辈子受苦把地种，
论交情我们是结拜弟兄。
修河大事千斤重，
老年人说句话他怎肯不听?
时候不早咧，快下地干活!龙龙!
龙 龙 爹。
梁大伯 你跟铃铃俩去那边井上看马达浇地!
龙 龙
对。(高兴地跑下)
铃 铃
梁大伯 他七嫂，你屋里有娃吃奶，少锄会儿草就回去；德善兄弟，咱几个到那边刨菜畦子去!(与丁七嫂分头同下)
[丁凤娥身背行李卷，手提线网兜，满面春风地上。
丁凤娥 (唱)党号召回农村干部下放，
组织上批准我申请回乡。
燕子河这地方从小生长，
看见了家乡的泥土也香。
一粒土一滴水把我滋养，
这里有众姐妹情深谊长。
说什么燕子河苗儿不旺，
怕什么盐碱地不能长粮。
乡亲们同携手党指方向，
燕子河要变成米库粮仓。(远望)
那不是丁七嫂嘛!(招手喊)哎——七嫂子!(跑下)
[一阵自行车铃响，石生玉推车、拿赶车鞭子上。
石生玉 (唱)副业股刚刚开罢会，
上边又来电话催。
事情多得排成队，
这个那个一大堆。
可恨我只长两条腿，
一天从早忙到黑!
[队会计马玉龙随后紧跟上。
马玉龙 队长，队长!
(唱)到家里去问过说你不在，
这里寻那里找跟踪而来。
听人说你媳妇下放回家把头带，
咱队上又多个有用之才。
我算你魂灵儿早飞天外，
十里亭等妹妹心花怒开。
谁知你站在这儿把眼赏，
石生玉 咳!
(唱)怎奈我事多身忙走也走不开。
马玉龙 咋?队上又出了啥紧事啦?
石生玉 可不是嘛，上边打了几次电话，叫咱们赶快上县拉救济粮，可你算算，咱这燕子河生产队，一共不到百十个硬劳力，出外耍手艺、做小买卖寻钱的有三十八户，粉房的、磨房的、给队上赶车跑副业的，共是二十五人，再把因病因事不能出勤的刨外不算，眼下能动弹得开的人还有几个?地里活儿忙，拉粮一次就要十数八个人，好不容易我跑前跑后，寻人派活，就短俩人啦，可哪里也找不到。玉龙，你来得正好，我跑河东，你走河西，分头下地找人去!(说着欲走)
马玉龙 哎，先莫忙走!队长，我是有要紧事来找你的。
石生玉 啥要紧事?快说!派完活有工夫，我还想骑车上县把凤娥接一趟哩。
马玉龙 哎!生玉，你要实在忙抽不开身，我替你效效这个劳，咋相?
石生玉 别开玩笑，你不是有紧事吗?
马玉龙 也没有太要紧的事，公社捎话说县上有桩副业门路，让赶快联系，我去看看，顺便去县妇联，把凤娥一路就接回来了。
石生玉 这样也好。你就快去，免得误事。(稍筹思)玉龙，上县办完事马上回来，不要多待!
马玉龙 你表哥咱是做啥的人嘛，这话还用你叮咛?(欲下)
[梁大伯手捧建议书兴冲冲地边喊边上。
梁大伯 生玉!生玉!哦，马会计也在这儿。这真叫寻人不如等人，三年等个闰腊月，今天可把你们给等住啦。
马玉龙 好，你们在!(又欲下)
梁大伯 马会计，你先别走，趁你们队长会计拿大权的都在场，我有个要紧事向队上建议哩!
马玉龙 (止步)那好嘛，你有啥合理化建议，我们双手欢迎!不知是哪方面的?
梁大伯 是为治碱修河的事。
石生玉
(相顾一惊)治碱修河?修啥河?
马玉龙
梁大伯 就是这条燕子河嘛!
(唱)燕子河遍地是盐碱，
见不得湿来又怕干。
百亩良田一大片，
庄稼苗稀长不欢。
从前咱治过好几遍，
有收成也难保一年两年……
(二人无心听下去，马玉龙返身又要走)
石生玉 (上前叫住，然后又转身向梁大伯)大伯，你刚才讲的啥合理化建议?我还没听清楚。
梁大伯 (不悦)没听清?好，我就再说一遍!
(唱)春分已过是清明，
一阵雨来一阵风。
四下里庄稼长得好，
燕子河两岸苗不青。
为修河我送来建议和申请，
请队部研究看行也不行?
(递申请书，石生玉刚刚要接，被马玉龙拉了一把，又转过头去，梁大伯更加不悦)
马玉龙 (颇不耐烦)队长，你有啥事快吩咐嘛，我还等着要上县去呢!
石生玉 玉龙啊!
(唱)进城去先把那活路打问，
或包工或赶脚牢记在心。
搞副业这事情十分要紧，
赚了钱给社员能把红分。
梁大伯 (愤怒地)
(唱)我这里修河事刚讲一半，
他那里无心听颇不耐烦，
生产队当干部不问生产……
石生玉 (向马玉龙叮咛地)表哥呀，
(唱)要赚钱切莫忘副业当先!
马玉龙 (唱)这些事何劳你叮咛几遍，
你表哥也不是没长心肝。
梁大伯 哎，好气!
(唱)听他们表兄表弟声声唤，
燕子河冷没了苍苍老年!
收起了建议书忠言直谏，
生玉呀，
你不该把事情看个倒颠!
修河事百年大计你不管，
一心想跑副业去赚大钱。
这一条路儿多凶险……
怎不教大伯把心担?
石生玉 大伯，你这大年纪啦，一天操那些闲心，管那些闲事干啥?
马玉龙 嘿，真是……
梁大伯 生玉，话可不能这么说，论私情我是你伯，可论起公事来，我也是个社员哩，年纪再大，当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当管的事，我还是要管。想当初，我和你爹来到这燕子河边……
石生玉 唉，又是你那三根扁担三副筐，燕子河上三结义，这我早都听得不爱听啦!
梁大伯 我知道你不爱听，才越要向你提醒提醒，娃呀，咱祖祖辈辈都是受苦人，可千万不敢忘了根本!
石生玉 啥根本不根本的，我又不是刘介梅!说来说去还不是那老一套!
马玉龙 哼哼!
梁大伯 我看这是咱庄稼人的真经，管你爱听不爱听，我也得给你念。娃呀，我看你是把路走错啦……
石生玉 (不悦)梁大伯，我是生产队的大队长!不是三岁小孩子。请你以后不要当着人面前，老像训教小娃一样把我训过来训过去……
梁大伯 (一震)生玉，你说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石生玉 我说你胡子这长的啦，以后说话知趣点!
梁大伯 啊?!(不胜悲愤)
(唱)一句话说出口如同利剑，
真教我年迈人肝胆俱寒。
说什么已长大不用人管，
说什么当队长手握大权。
年老人为你们把心操烂，
一听说当年事先不耐烦。
从今后我不再惹人讨厌，
压下了心头话万语千言。
闷悠悠离开这燕子河畔，(欲下)
(龙龙与铃铃抬马达上。与大伯撞了个满怀，大伯止步，二人放下马达)
龙 龙 (唱)问爹爹你为啥眉锁愁颜?
梁大伯 (欲言又止)咳!(摇头，忍泪，蹲在一边抽旱烟)
马玉龙 嗨呀!巧得很，队长，你不是正熬煎寻不下人拉粮挣大工分，这不，说着就有人来了?
石生玉 龙龙，派你到县上去拉救济粮。大伙都在村外等着哩，这是赶车的鞭子，给!
铃 铃 哥，你不看我们正要安马达浇水吗?
石生玉 浇水先放下，拉粮要紧!
龙 龙 我不去，你另派人!(扔鞭子于地)
石生玉 另派人?派谁?你都不看这几天全部劳力，赶脚的赶脚，出外的出外，多一半人都不在家，哪里派人去?
铃 铃 (有意调和气氛)哎哟，看我哥说的，拿咱这堂堂的燕子河生产队，不信真的就再寻不出一两个人来啦?
马玉龙 队长说的是实情，不信?你说说哪里有人?
龙 龙 (怒不可遏)哪里有人?你!他!你们会计的会计，队长的队长，当了干部难道就不算人了?
(丁凤娥手提背包，丁七嫂帮她提着网兜从旁走上，见状，站在树后静听)
马玉龙 你!你说啥?
龙 龙 我说你们也没比旁人少长胳膊少长腿，为啥劳动起来，就好歹算不得人?
梁大伯 龙龙!不说话谁把你当不成哑巴!咱和人家辩啥理呢?人家是谁，咱是谁?人家是干部，是官!(说罢，怒冲冲走下)
龙 龙 哼!干部?干部怎么样?官又怎么样!毛主席都亲自下地做活哩，共产党的干部，就不兴架起胳膊吃坐粮!
马玉龙 你不要出口伤人，谁吃坐粮?
铃 铃 谁不劳动谁就吃坐粮。
石生玉 你给我住嘴!
(铃铃被威慑，躲一旁)
马玉龙 劳动?我问你们，当干部坐办公室开会，坐得腰疼脊背酸，这算不算劳动?一天到晚趴在桌子上，打算盘、开条子、盖图章，这算不算劳动?啊?
龙 龙 照这说，你一天吃饭、睡觉、上茅房都是劳动，叫记工员给你把工都记上?
马玉龙 你别胡扯!当干部领导社员，这是脑力劳动；社员听干部的话，下地干活，这算体力劳动。这是自古以来的社会分工!
铃 铃 啥分工不分工的，还是老一套思想，我就知道，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动的不得吃!
石生玉 劳动、劳动、劳动!你们知道啥叫劳动?劳动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咋讲哩?
(唱)听你们开口闭口讲劳动，
真好似孔夫子门前卖《孝经》。
论劳动我从前进过县城上过省，
报纸上常把我的名字登。
政府里也曾给我把锦旗赠，
谁不知石生玉劳动英雄?
高级社大跃进各项运动，
修水利炼钢铁我打冲锋。
论文化你也许高我一等，
谈劳动讲资格你还年轻!
是团员就应该自我反省，
用不着领导上把你们批评。
马玉龙 小伙子，听见了没有?现在说：拉救济粮，去，还是不去?
龙 龙 (倔强地)不去!不去!还是个不去!
马玉龙 (为挽僵局)好，你都不去，我去!谁还嫌工分扎手不成?(拾起鞭子)
龙 龙 (夺过鞭子)拿来!别装模作样。你去?我还不放心，怕你把骡子吆到沟里去!
石生玉 好啦，好啦!现在还短一个人，谁去哩?
丁凤娥 我，我去!(她从柳树后走了过来)
众 人 (顿时一惊)凤娥?!
铃 铃 凤娥姐!哎呀，可把你给盼回来啦!(抢上前去，先是抱住脖子不放，又接过她手里的背包)哥，你看谁回来啦?
石生玉 凤娥，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马玉龙 刚才我们还商量上县用车子接你去哩。
丁凤娥 接啥哩?我是回来参加劳动生产当社员的，又不是做官，还要你们用八抬轿去抬!
丁七嫂 大妹子，你一路走乏了，快回家歇歇去吧!
丁凤娥 不乏，空车上县，一路上就歇啦。队长，我这就算向你报到了。走!龙龙，拉粮走!
石生玉 凤娥，你……
龙 龙 你不能去，凤娥姐!
丁凤娥 兄弟，你不要小看姐，吆车，姐还有两下子哩，信，拿鞭子来!(从龙龙手里夺过鞭子，响亮地用个鞭花)怎样?及格不及格?
(众人交相称赞)
丁凤娥 铃铃，把我的行李捎回去!走!(跑下)
龙 龙 等等，凤娥姐!(追下)
铃 铃 (把行李又扔给七嫂)等等，龙龙哥!(追下)
[后台鞭声连响，接着是众人赶大车吆喝牲口的声音。
[丁七嫂收拾起凤娥的行李卷。石生玉与马玉龙面面相觑。
石生玉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咳!
(幕落)
二
[丁家院内。旭日曈曈，梨花泛白。地面、石桌撒满花瓣。
[丁母扫院、吆鸡。
丁 母 (唱)树上的鸟儿叫喳喳，
闺女下放回到家。
一天到晚闲不下，
老老少少把她夸。
夸奖她事事都听党的话，
夸奖她做的一手好庄稼。
都说她是个好闺女，
妇女队长选上了她。
有件事我心里放不下，
论年岁她早过十七十八。
终身事从不在心头牵挂，
思想起成了我心上的疙瘩。
[一阵车子铃响，石生玉推自行车，身穿新衣上。
石生玉 凤娥，凤娥!
丁 母 嘘!小声点!(指屋内)刚睡着。
石生玉 (一顿)哦!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推车欲下)
丁 母 看这娃，真是屁股后面插鸡毛，好不容易来一趟，刚露面，可又飞呀，等等，帮婶挑担水去!(把桶担递石手，入内)
石生玉 (接过桶担，沉思)一定又是夜里突击下地干活了。
唉，凤娥呀凤娥……
(唱)你回家一月还未满，
从早到晚都下田。
刮大风你不怕尘土扑面，
下大雨你不怕淋湿衣衫。
拉粮去你抢着把车来赶，
挑粪土你不怕压痛双肩。
两只手打了泡不哼不喊，
背过人悄悄把血迹擦干。
纵然你就是个铁打罗汉，
日子久也难免困倒床前。
(拿起桶担，又怕弄脏衣服，面露难色，掏出手帕擦扁担，犹豫半会。忽闻外面人声喊：队长!)
[马玉龙提东西上。
马玉龙 队长，队长!
石生玉 (放下桶担，顿觉轻松)回来咧，玉龙，哟!给谁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
马玉龙 哎，表弟啊!
(唱)在县城把公事办理完毕，
想起了老弟你快到婚期。
上一趟县城不容易，
我替你办来了这些东西
灯芯绒两丈八颜色美丽，
缎被面买一对花样新奇，(打开)
鸳鸯鸟一双双同把水戏，
蝴蝶儿一对对展翅齐飞，
西凤酒两整瓶增添喜气，
牡丹烟买几条招待亲戚。
再把这零零碎碎东东西西都交你，
单据上有名目不再细提。
石生玉 (唱)手拿着灯芯绒一阵欢喜，
心里头把表哥暗暗感激。
但不知这布证来自哪里?
花了钱一大堆是谁垫的?
玉龙，亏你想得周到，省得我再跑一趟城里，不知这布证和钱?
马玉龙 这个你先别管，我在城里有的是熟人，不要说两三丈布证，一二百块钱，就是再比这多上十倍八倍，也挡不住咱的手!
石生玉 那对，我设法马上还人家。(忽然想起)玉龙，你可不敢跑黑市……
马玉龙 这个你放心，犯政策的事，咱从来不干!
石生玉 这就好。你上县联系副业的事咋样?
马玉龙 咳!再别提了，公社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害得我跑了一趟冤枉路。
[丁母端碗自内出。
马玉龙 嗬!荷包蛋，我的口头福可是不小。
丁 母 他玉龙哥，为你兄弟的事，一天操心费神的，打两个鸡蛋待承你一下也不亏。
马玉龙 还是放下招待女婿娃吧，我回家还有紧事哩。(下又返)生玉，刚才公社通知咱下午开会呢。(下)
丁 母 玉龙啊，真的不吃就走啦?(把碗放在生玉面前)哟，买了这么多东西!
石生玉 收起来吧，婶!这是我给凤娥扯的两件衣裳料子……(说着将其余东西包好，放进车前提兜内)
丁 母 这娃哟，花这些冤枉钱干啥?她又不是真的没啥穿。快拿回去，给铃铃做的穿去!
石生玉 有衣裳是她自己的，这是我的一点心嘛。(包起灯芯绒，塞向丁母怀内)
丁 母 (勉强接住)唉，让歪女子看见，又该嘟囔着铺张咧，浪费咧……(入内)
[丁凤娥后随丁七嫂同荷锄上。
丁凤娥 (唱)今年的庄稼真不好，
丁七嫂 (唱)田里野草比苗高。
丁凤娥 (唱)队上做活人力少，
想来教人好心焦!
石生玉 (见凤娥一惊，放下碗)怎么?你不是在屋里睡觉哩么?
丁凤娥 (放下锄，打土)听你说的，春耕时月，社员都忙着下地锄麦，我又不生疮，又不害病，青天白昼，咋好意思在家睡觉?(拿脸盆入内)
[丁母抱小孩出，交丁七嫂。
石生玉 (窘迫地)哦?原来是他……
丁 母 他七嫂，你的命可真好，三个女子一串串，把把尾还添了个小子娃，你看这娃长得“奴”的：小圆脸，双眼皮，又白又胖，可像他爹，有了名字啦没?
丁七嫂 有咧，我说叫宝蛋，他爹来信说，一定要叫公社，他外婆嫌公社咬口，就改成社娃啦。
丁 母 社娃，好名字，又吉利，又好听。
丁七嫂 还好听、吉利呢，婶，要不是你跟大妹子给我想下这主意，我可真教娃缠得下不了地。(边说边解衣给孩子喂奶)
丁 母 他七嫂，难为你娃娃大小一伙伙，还早晚贪黑下地，可真不容易!
石生玉 七嫂，你家是军属，应该受照顾，我看你今后就再不要挣挣巴巴地下地干活了!
丁七嫂 你们的好心我明白，可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贵贱不爱听*(左口右外)照顾两个字，自己下地做下的，吃起来都觉着气长。
丁凤娥 (从屋内出)七嫂，你坐，我担桶水去。(拿桶担)
石生玉 (不好意思)凤娥，你刚下地回来，做得乏乏的，我去!
丁凤娥 算咧，担两桶水，又不是啥重活，谁去还不一样?(挑桶下)
丁七嫂 大妹子做起活来可真正实，不像有些城里回来的“帽帽子鸡”，洋楼不落，制服不脱，做活不泼，意见还蛮多。(说着起身要走)
丁 母 他七嫂，就在这儿吃早饭吧，我给你捎的做着哩。
丁七嫂 不咧，婶，屋里还有三四张嘴等我回去哩。(下)
丁 母 唉，照她七嫂这样争气好强的人，村里可真找不出第二个来!(入内)
[丁凤娥担水上。
石生玉 哎呀呀，你怎么不少担些嘛!
丁凤娥 (放下桶担、擦汗)没有什么，这比下地劳动轻得多哩。
石生玉 凤娥啊，你才回来不久，生产队的规律还摸得不熟。本来，干部嘛，参加一下劳动，也没有啥不好；不过老像这样下去，和社员一样顶住干，我怕日子长，你受不了。
丁凤娥 看你说的，这些年我们在机关工作，还不照样轮流着下农场做庄稼?自力更生嘛，有啥受了受不了的?
石生玉 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我是说：做，当然要做，可以在节骨眼上，给大家带带头，美美做两下，给群众留个好影响，看起来像个干部的样子就对咧。
丁凤娥 嘿嘿，你这个“先进经验”，要让咱县委王书记听见呀，不给你来份通报才怪哩。干部参加集体劳动，是自己的本分嘛，怎么能是给别人看?
石生玉 话当然可以这么说，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凤娥，在这方面，我的亲身体会，比你可要深得多哩!
(唱)农业社我把主任当，
劳动工作比人强。
自从建立公社后，
政社合一不寻常。
大队人多地面广，
全靠干部扛大梁。
细思想干部社员不一样，
分工合作理应当。
当干部抓紧指挥把大权掌，
社员们生产劳动是本行；
要劳动也不过照顾影响，
哪有个队干部常把锄扛?
凤娥啊!
别看你初回乡劲头正旺，
时间多日子久也觉平常。
丁凤娥 (唱)听他讲说好一阵，
凤娥心内暗思忖
怪不得有人将他来议论，
怪不得社员和他不一心，
怪不得群众生活受贫困，
怪不得田里野草比苗深。
不劳动就会忘根本，
王书记叮咛话儿我记得真，
千言万语说不尽，
生玉呵，
莫忘记咱辈辈都是受苦人!
石生玉 (不以为然地)哎，什么时候，谁教的你也会念这白经咧?
丁凤娥 谁教的?党教的!
石生玉 (讪讪地)哎呀，到底是县上下来的大干部，原则性就是强。
丁凤娥 (严肃地)生玉，你坐下，我有意见跟你谈!
石生玉 (微窘)好，有啥意见谈吧。(坐下)
丁凤娥 我回来日子不多，听到群众对你的反映可是不少……
石生玉 (淡淡地)我知道，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套子：嫌我不参加劳动，不跟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对不对?
丁凤娥 生玉，你以为干部参加劳动，这是芝麻大点小事，是老一套。可你想没想过，当干部如果经常不下地干活，就会失掉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就会脱离群众，看不起劳动人民，就会忘记根本，就会眼红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走资本主义道路……
石生玉 (冷笑)嘿嘿……
丁凤娥 笑啥哩?你以为我是向你背教条，上政治是不是?
石生玉 不，我是觉得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丁凤娥 这些年，咱们不在一块，我是有点对你不够了解，我总觉得，比起前几年来，你是变得多了!
石生玉 你，也变得不少……
丁凤娥 是啊，时代不断前进，人，都在天天变化……
(唱)想当初咱俩一块把书念，
石生玉 (唱)高小俩人是同班。
丁凤娥 (唱)一道数学两人算，
石生玉 (唱)两桶水抢着一人担。
丁凤娥 (唱)毕业时你回农村来生产，
石生玉 (唱)你中学毕业到县妇联。
丁凤娥 (唱)进城开会你常来把我看，
石生玉 (唱)下乡工作你陪我劳动去田间。
丁凤娥 (唱)那时候……
那时候你工作积极人称赞，
谁不夸你是好青年!
因此上群众把你劳模选，
朵朵红花戴胸前。
报纸上看见了你的照片，
我心里比吃蜂蜜还要甜。
想不到……
想不到你如今脱离劳动思想变，
反把那劳苦乡亲下眼观。
石生玉 这，这真有点冤枉，我啥时候，可倒把谁给下眼观了嘛?
丁凤娥 一点也不冤枉你。梁大伯、你爹、我爹是结拜弟兄，同给地主何阎王扛长活，受了一辈子苦，可你看不起他，老人家对你满肚子意见；龙龙从小和你一块耍大，如今跟你见面不招嘴；还有德善叔、丁七嫂，他们对你全有意见，就连铃铃，你的亲妹子，也对你看不惯。你说，你脱离群众到了什么地步?
石生玉 (感到沉重)唉，这话教人难说!我真不明白，倒是大家伙嫌弃我哩，还是我看不起大家?
丁凤娥 你是大队长，大家有嫌弃你的啥哩?大伙反映你满身官气，架子大，不听群众意见，生产上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石生玉 这简直是笑话!我是生产队的大队长，不了解生产上的情况该怎么工作?你问问队里生产上哪些情况我不了解?
丁凤娥 好，我就问你。你知道燕子河南边，今年一共种了几畛子四茬麦?几畛子迟茬麦?
石生玉 这……(语塞)
丁凤娥 哪几块地里带的有豌豆?哪几块地种的是“夹耕”?
(即麦田套种扁豆，又称“扁豆麦”)
(石生玉忙从衣兜内掏出日记本翻看)
丁凤娥 这就是你了解的情况，啊?
石生玉 (把日记本装进衣兜)事情多啦，哪能一点点都记得那样清楚?(拍拍掉落在身上的花瓣)嗬，梨花开得这么繁!今年又能吃上好梨了。凤娥，不扯那些了，现在咱们谈谈正事!
丁凤娥 好，就谈正事，(也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花瓣)生玉，我看燕子河两岸的麦子，长得可是很不好。
石生玉 我说的不是这……
丁凤娥 你要说啥我知道，不过那些麦苗长得可太不像话了。照这下去，今年秋季准定还得上县去拉救济粮。
石生玉 那有啥法哩?土地条件就是这样么!
丁凤娥 土地条件，就不能改变了?
石生玉 改变?你说说怎么改变?
(唱)提起这鬼地方，
气得人肚皮胀。
天下三分雨，
遍地是泥塘；
早晚说声旱，
地面一层霜!
盐多碱气大，
十有九年荒!
丁凤娥 (唱)想起这地方，
教人也心伤
天旱不见苗，
雨涝一包塘，
祖祖辈辈受尽了苦，
到今还吃的救济粮!
石生玉 (唱)救济粮啊救济粮，
政府的恩情咱不忘。
常言说天下九州地面广，
东边收成西边荒。
为了不欠公家的账，
我组织社员跑外乡，
我把这铁匠、木匠、笼匠、瓦匠、提筐、挑担、小商、小贩一个一个齐开放!
丁凤娥 生玉，你关心群众利益，抓紧正当副业，这一点我不反对；可你都没想一想，咱们是人民公社生产队，撂下生产活路不干，让社员出去跑生意，这合不合乎党的政策?
石生玉 我知道你要说这话。可党的政策，归根到底，是要群众有饭吃、有钱用，你说就像咱们燕子河生产队这个具体条件，不这样做又有啥办法?
丁凤娥 办法，我想有的是。就看咱有没有决心领导大家向前干!
石生玉 凤娥呀凤娥，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晓?我石生玉，五八年，大跃进、修水利、炼钢铁，率领老虎连，建立罗成班，逢山开山，遇水开河，想起那时节啊!
(唱)哪一次红旗不在手中攥?
哪一阵少了我猛将一员!
到如今你教我去到哪里和谁干?
丁凤娥 (唱)摆战场就在这燕子河边。
石生玉 啥?你说啥?
丁凤娥 我说咱们领导群众修河治碱，拿起五八年的干劲来，向老天爷要粮!
石生玉 修河治碱?向老天爷要粮?嘿嘿!
(唱)说什么向天要粮鼓劲干，
说什么直追五八年。
并非我力怯怕战我志气短，
要修河哪有这笔钱?
丁凤娥 (唱)没钱也能把事办，
大家投资解决困难。
石生玉 (唱)一瓢水不能治天旱，
靠投资能有几个钱?
丁凤娥 (唱)如不够还可请贷款，
政府里会把咱支援。
石生玉 (唱)穷沟沟没底填不满，
贷款容易清款难。
丁凤娥 (唱)只要咱修河成功能增产，
哪怕还不了这笔钱?
石生玉 好，就算钱的问题能解决，可是技术条件呢?
(唱)燕子河遍地起盐碱，
祖祖辈辈是荒滩。
没专家哪里来技术条件，
这件事情非等闲。
丁凤娥 (唱)梁大伯当初治过碱，
故事至今还流传。
一条决心三副担，
谁不知燕子河边三桃园?
石生玉 咳，梁大伯那土法治碱，解放以来，也不是没试验过，那两年，又是翻，又是晒，收不到两料就不行了；后来上头还派了两位专家来，也没顶事。我看治碱这事嘛，难!
丁凤娥 过去是过去，听说梁大伯近来还提过合理化建议，琢磨出了修河治碱的好法程，我看咱们还是相信群众，向老农学习，充分发挥大伙的积极性……
石生玉 不谈这些了，凤娥，还是谈咱们的正事!
丁凤娥 我看这就是咱们第一个要谈的正事。
石生玉 好，你如今也是妇女队长，队委会委员，支书省上学习不在家，咱俩就顶半个队委会，你说，咋办?
丁凤娥 我看等会儿吃过饭，咱们拿上锄，一同上地里看看，晚上再召集党团员开个会，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石生玉 行!开会我不反对，上地去嘛……噢，对啦，下午公社还有个会哩。
丁凤娥 刚才在村口遇见公社通信员小杨，说下午会不开啦，改在明天晚上。
石生玉 (勉强答应)那，那就一块上地去转转。
丁凤娥 (从屋檐下取一把锄头交生玉)给!趁这会儿饭还没做好，先把家具收拾一下!
(石生玉拿锄头在手，但却无心收拾，无可奈何地想心事，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声)
(外声远远地：队长!队长!)
石生玉 (扔下锄头，为解重围，急跑向门口打招呼)是玉龙吗?有什么事?我马上就来!(向凤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推车匆匆下)
丁 母 (端饭出，一怔)生玉!生玉!这娃哟!
[风轻轻吹过，梨花片片坠落地面。丁凤娥望着生玉逝去的背影，忧心忡忡，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幕落)
三
[三道幕前，龙龙与铃铃口角中上。
铃 铃 你好，你好!一满都是你的理!
龙 龙 咋?我批评你批评得不对?
(唱)你哥在队里当队长，
问问他站的啥立场?
满脑子装的啥思想，
批评他应当不应当?
铃 铃 (唱)你别给我把课上，
谁的错误谁承当。
豇豆茄子分两行，
胡乱批评太荒唐!
龙 龙 (唱)虽然不是你的错，
反正他是你大哥。
不发言就是你的过，
袒护他到底为什么?
铃 铃 (唱)人家是党咱是团，
论年岁相差十几年。
一吹胡子二瞪眼，
教我怎么来发言?
龙 龙 说来说去，你还是耍私人观念!
铃 铃 你少给我扣帽子!
龙 龙 好，咱就不扣帽子。我问你，在资产阶级猖狂进攻面前表现软弱性，这叫什么?
铃 铃 不知道!(赌气转过身去，暗擦泪)
龙 龙 这叫甘当资产阶级的俘虏!
铃 铃 什么俘虏、俘虏的，话说开，灯拨亮，看不上了你另找对象!
龙 龙 你别胡拉乱扯!反正你已经做了你哥的俘虏!
[石生玉暗上。
铃 铃 反正我哥也不是反革命!
龙 龙 走资本主义道路，和反革命也差不多。
铃 铃 你信口诬蔑!
龙 龙 我这是坚持真理。
石生玉 (冷冷地)我看你这叫胡说八道!
龙 龙 (猛不防)你——
石生玉 我讨厌这种随便给人乱扣帽子的作风!
龙 龙 咋?你打击报复!
石生玉 你给我走开!
龙 龙 我偏不走!(挑战地步步进逼)我要向你提出抗议，提出严重的抗议!
石生玉 (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去)我跟你不说!
龙 龙 哼!你没啥可说!(下)
[铃铃随龙龙下。
石生玉 回来!
(铃铃被迫止步)
石生玉 我再向你说一遍，从今以后，不准你和他再来往!
铃 铃 这，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下)
石生玉 你要造反!
(唱)你一嘴他一嘴，
我好似墙倒众人推。
这不对那不对，
帽子扣了一大堆。
这算开的是什么会?
给我抹了满脸的灰。
搞副业为的是生产队，
姓石的也没吃过半文黑。
扪心自问我无愧，
对着党我敢把胸膛来拍。
哼!说我不参加生产、脱离劳动，说我弃农经商、发展副业单干，说我阶级立场模糊、资本主义思想严重，说我满身官气、缺乏群众观点，得罪了梁老汉，要我向他低头认错。好苛刻的条件，好大的罪名!旁人打击我莫要说起，凤娥她、她、她也……唉!
(唱)丁凤娥你好狠的心，
我和你从小相爱又相亲。
毕业后咱二人前程共奔，
你留城里我回农村。
为前途我不怕旁人议论，
咱两个相约好推迟结婚。
好容易盼到今天这一阵，
你、你、你……
你不该当头炮将我一军!
咳!(蹲在一旁)
[马玉龙暗上。
马玉龙 生玉啊!
(唱)平日里你也算肚量宽广，
这点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只要咱胸怀磊落坦荡荡，
该咋样，不咋样，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塘。
石生玉 我今天心烦得要紧，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
马玉龙 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依我看，听听别人的意见，倒是吃不了亏。
石生玉 意见?他们那也叫意见?你不知道，他们那是打击人，是陷害同志!
马玉龙 你也不要太激动了；不过这话也难说，他们看问题也是有些狭窄。大队长嘛，扛着锄头下地做活，成个什么样子?
石生玉 玉龙!
(唱)为群众办事情我忠心耿耿，
东西奔南北跑一片热情。
把功劳和苦劳一笔勾净，
会场上你一言他一语，言来语去乱乱哄哄好似一窝蜂!
就是个木头人也要激动，
想起了这件事恶气难平。
马玉龙 (唱)你为大家把事办，
人人有眼都看见。
常言说真金不怕火来炼，
说空话不顶半文钱。
只要咱做出成绩摆当面，
到头来看一看谁忠谁奸。
石生玉 哼!成绩，成绩!
(唱)从今后你少提成绩二字，
眼看着生产队快要背时。
跑副业他们要一概禁止，
说什么勤劳动苦做甜吃。
用修河把社员手脚绑死，
我看他到秋后怎样维持?
马玉龙 他们嚷嚷要修燕子河，你答应了没有?
石生玉 用社员的血汗去填河沟，这是掀大伙去跳崖，你想想，我能同意吗?
马玉龙 唉，瓜兄弟，这是件好事，你为啥不答应呢?
(唱)面前有财神爷你不去敬，
论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
修河事只要你一声答应，
公社里批个字保险赞成。
那时候咱就可把贷款申请，
要万儿要八千拿到手中。
有了钱便能够四下活动，
给社员谋福利马到成功。
石生玉 (唱)说什么能把贷款领，
说什么马到就成功。
政府里有明文专款专用，
这样做犯政策万万不行!
马玉龙 看把你怕的!常言说胆小不得将军做，咱们将款领回之后，可以明讲修河专用，暗做两笔开销，少一半来应付修河费用，多一半拿去开它一座砖瓦窑厂……
石生玉 啥?砖瓦窑厂?
马玉龙 对，开它一座砖瓦窑厂，作为大队副业。你想这修河大事，绝非一日两日之功，少则三月两月，多则一年半载，那时节，咱们是货赚钱，钱买货，修河成功，皆大欢喜；万一不成，也不愁还不了国家的贷款，又可凭空落它一座砖瓦窑厂，一不违犯政策，二能大开财源，到了年尽月满，给社员美美分上一次红，到那时，人人高兴，个个欢迎，这岂不是咱们一件大大的成绩?
石生玉 (被说得心里有点活动，但又忽然想起会上对他的批评)玉龙，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只怕表弟我的头小脖子细，负不起那多的帽子……
马玉龙 你若怕事，那就只好听着别人去胡支乱配，到年终分不下红，社员张口要吃，国家伸手要钱，那时节嘛!
(唱)那时节小疮不治成大病，
龙没龙虫没虫粮钱两空。
社员们不满意闹事起哄，
干部们提意见一片怨声，
查责任扣帽子要你来顶，
说不定还要坐人民法庭!
石生玉 (唱)他那里反正说样样在理，
倒教我石生玉没了主意。
有心把修河之事来允许，
到将来出麻烦后悔不及。
要修河明知道白费力气，
跑副业又恐怕把意见来提。
两条路摆当面何从何去?
心里头如浪滚忽高忽低……
马玉龙 (唱)一席话说得他心中犹豫，
眼看着大事成十之六七。
生玉呀，
这不过是表哥一点建议，
或是进或是退你自拿主意。
我这里假意儿扬长走去……(走)
石生玉 (唱)玉龙哥莫要走我有话提!
马玉龙 生玉，有啥话快讲!
石生玉 (下定决心)为了向全队三百多口人负责，我、我是豁出去了!(拍胸)
马玉龙 好，老弟当机立断，实为难得。现在，就请在这张纸上盖上你的图章!(从袖内取出早已写好的申请书)
石生玉 (接过念)“为修河治碱申请贷款事”。啊?原来你早已写好了?
马玉龙 这就叫“迎头赶上”!
石生玉 好，你给咱通知人开队委会!我回去取图章。(下)
马玉龙 嘿嘿，瓜货!等着办你的砖瓦窑吧!
(唱)这才是天降下喜事一件，
一大堆人民币送到手边。
我用这三寸舌把他来骗，
可笑他大瞪眼也难看穿。
到明日上银行去领贷款，
会见好友何冠山。
合伙儿上兰州再把货贩，
摊厚本乘顺风要赚大钱。
哈哈……(下)
[三幕开。燕子河畔，暮春三月，夕阳在树，梁大伯徘徊河边，心事重重。
梁大伯 (唱)手捧着建议书心如潮涌，
向前去无路走欲罢不能。
有心想找队部再递申请，
石生玉他把我看得太轻。
为修河提建议我忠心耿耿，
三番说两次讲他哼也不哼!
罢，罢，罢，
撕毁这建议书不再递送。
(欲撕又止)
四十载心、血、汗尽在其中，
眼望着燕子河心神不定，
紫燕儿绕空飞忽西忽东。
[石生玉嘴里噙着纸烟上。梁大伯见他走来，捞起身旁镢头转过身去挖地。
石生玉 (盛气凌人地)大伯，把你手里活先停下，过来我有话说!
(梁大伯走过来，把镢头向地上“腾”地一撂)
百生玉 (扔掉烟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这可不是咱私人的事，我这回是代表队委会来，有事找你谈哩!
梁大伯 你是队长，队委会数你官大，不说也知道，啥事?谈吧!
石生玉 你不是说要修燕子河吗?
梁大伯 修河?说没说过，日子长咧记不清了，问那做啥?(取手帕擦汗)
石生玉 你看这河修得成?
梁大伯 你们是干部，本事大，主意多，说能成就能成，不成就不成，问我这不中用的老头子有啥用?
石生玉 (背语)哼!还搬起架子来了。(转过身来)实话告诉你吧，队上准备修这条燕子河哩!
梁大伯 (不胜惊喜，但又抑制住情感，试探地)跑生意要紧，修那做啥?
石生玉 看你说的，农业副业都要兼顾嘛!
(取打火机打火、吸烟，顺手扔一支给梁)
梁大伯 这玩意咱吸不惯，抽了烧嘴!(顺手放在一边，取旱烟包装烟袋锅，擦火柴抽旱烟)
[静场片刻。
梁大伯 (唱)听说要修燕子河，
心如枯井又生波。
有心把申请书当面递过，
不知他是真是假来意如何?
暂且压下胸中火，
看他还要说什么。
修河，当然是好事，找我做啥?
石生玉 (背语)哼!越发搬起价钱来了。好，我就直对你说了吧!
(唱)当初你建议要修河，
人前背后胡乱说。
如今领导已通过，
请你帮忙别推托!
梁大伯 (唱)听见修河心高兴，
队长讲话不中听。(向石生玉)
老汉我是个老百姓，
修河大事怎敢担承?
石生玉 (唱)老汉讲话口气硬，
气得生玉面皮红。(向梁大伯)
我今日亲自把你请，
你推推托托理不通!
梁大伯 (唱)这娃娃官气太得重，
叮得老汉胸口疼。(向石生玉)
大伯我老马抬蹄抬不动，
你还是别处请高明!
石生玉 咳!想不到你是这种态度，成事是你，败事也是你，哼!还是老贫农哩!
梁大伯 住口!(严厉地)你大伯一辈子做事，从来没给咱贫农丢过脸!
石生玉 够啦!你还要怎样丢脸哩?我的话算白说咧，你答应不答应拉倒，这河我早不想修哩!(气冲冲下)
梁大伯 (半晌)生……玉!咳!(撕碎申请书，以拳击胸响，气得浑身打颤)
[龙龙与铃铃扛镢头上。
龙 龙 爹!
(二人同扶大伯) 这是咋啦?
铃 铃 大伯!
梁大伯 (唱)平日里为修河朝思暮想，
到今日要修河有口难张。
背地里怨一声生玉队长……
龙 龙 又是他!
梁大伯 (唱)你不该对着我冷调冷腔。
你爹爹他和我骨肉一样，
福同享苦同受患难同当。
为什么两代人全然不像?
想到此不由人两泪汪汪!
石大哥九泉下把兄弟原谅，
我不该和儿辈较短论长。
从今后修河事挂口不讲，
发盟誓足踏地颤顶上苍!
(连声咳嗽得弯下腰去)
龙 龙 咳!
(唱)见爹爹连声喘日渐消瘦，
不由我暗地里心中加愁。
石生玉逼得人无路可走，
同志间倒结了冤家对头!
(想了一会儿)好，惹不起，咱搬家!
铃 铃 啥!搬家?你要搬家!你忘啦?……
(唱)那一天党团员联席会后，
你把我批评得难以抬头。
说什么反革命资本道路，
说什么耍观念袒护亲属。
骂我是软弱性甘当俘虏，
大帽子扣得我暗把泪流。
想不到今日里你、你、你……
你要搬家!你要逃走!……龙龙哥，
说这话难道你都不害羞?
梁大伯 娃呀，不要说咧，看，日头都快偏西啦，快去挖地去吧!
铃 铃 大伯，你没听他嘴里刚才说啥?(对龙龙)你胆大敢把那话当着大伯的面，再说一遍?
龙 龙 你当我不敢说?
铃 铃 你敢说，你说!你说!
龙 龙 (想说，看看梁大伯又不敢出口)我，我不愿意说!
铃 铃 (放下心来)哼!那天还批评我不该在资产阶级进攻面前当俘虏呢……
龙 龙 不敢批评你哥的资本主义思想，你不是甘当俘虏是啥?你说!
铃 铃 当俘虏?当俘虏总比你当逃兵强!
龙 龙 谁?你说谁当逃兵?
铃 铃 你、你、你想要搬家，这不是想当逃兵是啥?
龙 龙 你……唉!(跺脚、使眼色，怨铃铃不该让老人家听见搬家二字)
梁大伯 (理解而且宽恕地)铃铃，你龙龙哥说的那不过是一句气话，你不要信他的。
龙 龙 (这才放下心来，对铃铃)你，你当我不敢哩，你哥他再要利用职权欺负人，我就要搬家!
铃 铃 我哥他又不是老虎，能吃人?有本事不会到公社、到县上、到省上告他去，光知道个搬家?
龙 龙 你当我不敢告?有朝一日，他再不回头，你看我告他不?
梁大伯 不要说了，天快黑啦，快去再挖两下地，也该回去了。(拿起镢头)
龙 龙 爹!你身体不好，先回去吧，这两畦地，我们来刨。
铃 铃 伯!
[后台收工钟响，三人回头望。
(幕闭)
四
[二幕外：马玉龙提手提包匆匆上。
马玉龙 (唱)何冠山打来挂号信，
好不令人生疑心。
他言说生意折了本，
不知是假还是真?
丁凤娥逼我领款催得紧，
急得我日日夜夜汗淋淋。
顾不得请假忙把县城进，
偷偷摸摸怕见人。
[丁七嫂迎面上。
丁七嫂 (唱)探望娘亲得密信，
连跑带走进了村，
顾不得看望小儿把家门进，
要紧事先说与知心的人。
(二人同时前行、碰面)
马玉龙 社娃妈!(惊悸)(同时)你……?
丁七嫂 哦?马会计!(惊觉)
马玉龙 我是进城给咱领修河款子去。
丁七嫂 我是走娘家看我妈病去来。(想了下)马会计，咱那修河款不是早都批下来了，咋到如今还没领回来?
马玉龙 唉，再别提，我去领了好几回，不是碰见银行学习不上班，就是逢礼拜休息，害得我空跑冤枉路。
丁七嫂 你为啥偏拣这些日子去，不会岔开来去?
马玉龙 咱们庄稼人，哪懂机关的规程嘛?(欲走)
丁七嫂 哎，你先别走呀，我还有话哩。
马玉龙 我得赶快动身啦，有话改日说吧!(边说边下)
丁七嫂 (唱)只见他言语支吾心慌乱，
越教我心中起疑团。
娘家哥叮咛话儿记得显
他言说马玉龙勾结地主大少何冠山，
合伙去兰州把黑货贩，
贩化肥贩棉花又能贩卷烟，
莫非他吞食了修河贷款?
为什么一耽搁好几十天?
(绕场一周)
[二幕开：丁家院内，景同二场，只是季节略有变化：墙外梨树，已经绿叶成锦，繁枝压地。院内摆放木盆、水桶，地面衣物狼藉，空中绳头搭满洗好的各色破衣旧被。丁凤娥和母亲正在忙着拆拆洗洗。
[丁七嫂入院。
丁凤娥 (一边哼着电影流行歌曲《红色娘子军》，一边把洗好的衣服向绳子上搭晒)七嫂子来啦，快坐下!
丁七嫂 哟，你娘儿俩洗啥哩，满院子盆盆水水的?
丁 母 (边洗边说)人家凤娥在她妈跟前行孝哩么。地里回来，不知哪里收揽这些脏衣裳、旧被子，照顾得我胳膊腕子都快疼得抬不起来啦。
丁凤娥 看我妈落后的嘴!村里那些五保户老汉老婆，要儿没儿，要女没女，咱生产队不帮他们拆拆洗洗，可该靠谁呀?
丁 母 他七嫂，你先听，我都五十几的人啦，一天磨子曳上，鞭子挨上，临完还落了个死落后!
丁凤娥 (逗趣地)那你不会只做莫言传。
丁 母 我又不是哑巴!
丁凤娥 哑巴，哑巴还会叫苦?
丁七嫂 你娘儿俩可真热闹，又做活又“唱戏”，不知道的人，还真当吵嘴哩。大婶呀，你命真好，生下凤妹子这闺女，一天尽做些积德行善的事，明日结了婚，一定能积个儿孙满堂!
丁凤娥 哎呀呀，还儿孙满堂哩，你看你大的小的一串串，才三十出头的人，都快教娃磨成没牙老太婆啦，还给别人介绍先进经验哩。
丁 母 死女子，嘴快得跟刀子一样，碰见人是菜不是菜都想切!
丁七嫂 别看大妹子嘴不饶人，待人心肠可好哩。
丁 母 还夸呢，再夸就要端梯子上房啦。他七嫂，你坐!我把这几件洗好的衫子拿给她六爷去，老汉还等着换哩。(下)
丁凤娥 七嫂，你有啥事?
丁七嫂 (小心地坐)我想跟你谈下马会计……
丁凤娥 马会计?
丁七嫂 嗯，是修河贷款的事……(二人小声说话)
[石生玉气呼呼地上。
石生玉 (唱)老家伙不该给我钉子碰，
左说右说他不听。
没有半点积极性，
亏他还是老贫农!
(把汗衫和日记本向石桌上“腾”地一扔，生气坐下)咳!(取打火机打火抽烟)
丁七嫂 哟，生玉兄弟也来啦。正好，咱们一块儿谈吧。
石生玉 (连打几下，未燃，生气，冷冷地)谈啥?有啥可谈的?
丁七嫂 噢，是我在外头听了些闲话，有人反映咱们马会计……
石生玉 (立时注意起来)马会计!马会计怎么样?
丁七嫂 有人反映他跟何大少何冠山搭伙上兰州做投机生意……
石生玉 (霍然跃起)谁?谁反映的?!
丁凤娥 这你管不着，破坏集体经济，破坏国家政策，谁都有权反映。
(唱)怪不得马玉龙时常进县，
社员们眼红他能赚大钱。
为什么领不回修河贷款?
这件事一定要追根求源。
石生玉 你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我看玉龙他绝不是那号人。
(唱)论成分上中农团结对象，
论工作他一向都比人强。
对学习抓得紧天天向上，
凭空里怀疑他太不应当!
丁凤娥 (唱)上中农也看怎样讲，
十个指头有短长。
讲成分德善叔和他一样，
论工作哪一回不受表扬?
丁七嫂 人家德善叔也是上中农哩，看看人家，再看看咱们的马会计!
(唱)前年他当记工员，
看人行事心眼偏。
地主二娃何家彦，
他和玉龙是“两挑担”(连襟)。
旁人每晌两分半，
家彦一天九分三。
同样劳力两样看，
社员们纷纷有怨言。
石生玉 (唱)大家伙看问题太不全面，
当干部也不是天生圣贤。
论好坏要看他一贯表现，
抓一点死不放看法有偏。
丁凤娥 好，咱就谈马玉龙的一贯表现。
(唱)解放前马玉龙人品怎样?
丁七嫂 (唱)同村住谁不知他的短长。
丁凤娥 (唱)何阎王设下了杀人魔账，
丁七嫂 (唱)姓马的给阎王背过短枪。
石生玉 (唱)何阎王尸骨成灰十年整，
难道说还怕他死而复生?
丁凤娥 (唱)何大少在银行人品不正，
丁七嫂 (唱)勾结人搞投机乱刮歪风。
丁凤娥 (唱)跑兰州贩黑货有凭有证，
丁七嫂 (唱)马玉龙常和他勾结不清。
石生玉 (唱)背后话尽都是捕风捉影，
说一千道一万过耳东风!
丁七嫂 大兄弟，你可不敢错认了人。你忘了马玉龙去年春上挪用军属救济款的事咧，那回要不是大伙迫得紧，他还把你瞒得严严的。他的那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顶靠不住啦。
石生玉 七嫂，我劝你不要老拿死眼光看人。再说，你是军属，又是下中农，是咱们的依靠阶级，更不能因为过去自己迟领了几个救济钱，就背后乱给别人胡挖“墓骨堆”!
丁凤娥 你少信口乱讲!(向七嫂)七嫂，别听他那些胡说八道!
丁七嫂 (一颗争气好强的心，深深被刺伤)生玉兄弟，你睁大眼睛看一看，你七嫂是不是那号见钱眼开的无耻之人?嫂子要是那号人，为啥不把你七哥留在家里，像旁人一样，跑生意、赚大钱，偏要送他去朝鲜打完美国鬼子，又上福建前线?难道我是傻子，不知道拉扯四个儿女下地干活又累又苦?这几年，荒旱重，大伙都艰难，你听见嫂子在人前哭过一声穷?道过半句苦?……兄弟，你不要见神不敬，见鬼作揖，小心上了坏人的当!(气呼呼跑下)
石生玉 操心你的!
丁凤娥 七嫂，七嫂!(追至门外，复转回身来直冲生玉，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唉!
石生玉 哼!就数这些穷骨头的事难办!
丁凤娥 (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穷骨头”?你说谁?
石生玉 谁?谁?除了社娃妈、梁老汉这一伙伙还再有谁!
丁凤娥 (头晕欲跌，不胜震惊)
(唱)听一言真好似炸雷击顶，
生玉你讲此话立场不清。
梁大伯一生一世骨头硬，
丁七嫂也算得女中英雄。
闹土改斗恶霸民主建政，
互助组合作化阵阵先锋。
社娃妈送夫从军人人敬，
梁大伯人称他社会主义活神农。
为集体爱国家不惜性命，
受得起雨来经得起风。
天塌了他们用头顶，
地陷了担土再垫平。
何阎王的威风他敢碰，
蒋介石美帝国不在眼中。
天不怕地不怕何等英勇，
为的是给穷人来把气争。
一根穷骨千斤重，
你把它看得鹅毛轻。
你把它看做路旁草，
我看它是华岳顶上的大青松。
你，你，你……
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穷人反嫌穷人穷!
[铃铃惊慌急上。
铃 铃 凤娥姐!凤娥姐!
丁凤娥 (急问)啥事，铃铃?
铃 铃 梁大伯他、他、他……(望望生玉，不敢说)
丁凤娥 快说，梁大伯怎么样啦?
铃 铃 他、他昏倒了!(声泪俱下)
石生玉 昏倒了活该!(向门外)呸!都是一路子货!
铃 铃 (气急冲上)都怪你刚才和他执气!
石生玉 滚回家去!跟上那一伙伙屁股转，真不嫌羞!
(铃铃惧，躲凤娥身后)
丁凤娥 铃铃，不要怕，你是个共青团员，说!刚才到底是咋回事?
铃 铃 (擦泪)为修河我哥和梁大伯吵了一架……
石生玉 你敢多嘴，我揭了你的皮!(脱鞋欲打)
丁凤娥 住手!(架住)哼!现在我才把你连皮带骨地看透啦!
石生玉 (不示弱)看透啦又怎么样?
铃 铃 (担心地)哥!
石生玉 滚!
丁凤娥 你拿镜子照照，看你哪里还配做个共产党员?
石生玉 你!……
丁凤娥 我丁凤娥瞎了眼睛，认错了人。想不到你人鬼不分，蛮横无理，竟然堕落到这步田地!
石生玉 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认为城里下来的干部，就可以随便给人乱扣帽子。我石生玉，当队长多年，见的世面也不少五八年，大跃进，修水利，炼钢铁……
丁凤娥 够啦，石大队长!现在该到咱俩谈“正事”的时候啦!
石生玉 好!你说!
铃 铃 (非常担心俩人关系破裂)凤娥姐，你……
(扑向凤娥怀中，抽泣)
丁凤娥 (抚摸着她的头发)铃铃，你还年轻，生活的道路，刚刚开头……姐姐盼望你从今向后啊!……
(唱)行路要拣直道行，
戴花要戴四季红。
假若一朝花变色，
早早扔掉莫留情!
石生玉 (唱)条条大路有人走，
结伴同行如同舟。
当初一言说出口，
如同洪水永难收。
丁凤娥 (唱)你我走的两条路，
革命思想不相投。
瓜儿不熟别强扭，
过去的事儿一笔勾!
石生玉 啊?!(情急)
(唱)你说这话是借口，
想要过河把桥抽。
分明是城里有人在等候，
你、你、你……
你不该一脚踩两头!
丁凤娥 你别拿自己的肮脏尺子量别人，我是个共产党员!
石生玉 是党员就不该反复无常!
丁凤娥 我不能跟你同流合污!
石生玉 你过河拆桥!
丁凤娥 你蜕化变质!
石生玉 你、你、你要对别人的幸福负责!
丁凤娥 我要和你斗争到底!
石生玉 想不到你会如此绝情!好，从今往后，一刀两断，你找你的意中人，我打我的光身汉。一块工作，早不见晚见，话说绝了也不好。(扭头急下)
铃 铃 哥哥!(追下)
丁凤娥 (半晌，抬头，恍如一梦)
(唱)一霎时分手阳关道，
十几载恩爱一风飘。
我好似五黄六月把冰抱，
又好似千斤重担肩上抛。
说不清是悲是喜是烦恼，
一阵阵寒冷一阵阵烧。
根根乱线心头绕，
滚滚心血起浪潮……
想从前他思想前进工作好，
见了面千言万语话滔滔；
到如今
你看他自高自大多骄傲，
拾一根柴火也怕弯腰。
骑上个飞鸽车子满村跑，
担两桶水儿也皱眉毛。
看不起受苦乡亲众父老，
反把个坏分子捧上九霄。
坚持错误不检讨，
歪嘴葫芦成不了瓢。
对这人还是早早离散方为妙，
丁凤娥咬牙渡过这奈何桥。
[丁母擦泪上。
丁 母 凤娃，你——你咋啦?!
丁凤娥 我?(强笑为欢)我咋也不咋么。
丁 母 给妈说实话。凤娃，你是不是和生玉又吵架啦?唉，你们啥事都瞒着我，……妈我是外人!(落泪)
丁凤娥 妈，你不要难过，我们吵架是为了工作。
丁 母 工作，工作!娃呀，依妈看，修河的事，实在他们都不愿意，你就算了吧!
丁凤娥 妈，你怎么也动摇啦?
丁 母 不是妈不盼修河。你到村里听听，一股子风声，都说你要砍燕子河队上的摇钱树。娃呀，你爹去世早，妈跟前就守着你这一条命根子，老支书不在家，没人给你撑腰，妈我怕万一他们要扭成一股和咱作起对来……(擦泪)
丁凤娥 (替妈擦掉眼泪)不要怕，妈，那些人欺软怕硬。你不惹他，他就要惹你；再说，修河治碱，发展农业生产，这是党的政策。有党、有毛主席给咱撑腰，天塌下来都不怕。(收拾要走)
丁 母 (顿觉气壮)对，凤娃，我娃是好样的!只要咱胆放正，脚踏稳，村里谁爱风言风语地说，就让他说去。
(回头)你又哪里去?
丁凤娥 我找马玉龙追查修河款子去，这里也一定有鬼!
丁 母 有事和人家好好说，千万可不敢吵嘴，啊!
丁凤娥 按政策办事，咱和他有吵的啥!(刚走几步又返回)妈，把我新洗的那件衫子取一下，回头我还要走公社去，晚上就不回来啦，吃晚饭别等我。
丁 母 对，到公社去，把咱队上的根根底底，好好向咱张书记学说学说!走，换衣裳!(二人入内)
(幕闭)
五
[二幕前：马玉龙仓皇上。
马玉龙 (唱)合股生意连根烂，
丁凤娥又来找麻烦。
立逼领款定期限，
简直是逼我上刀山!
眼看就要挨法办，
倒不如铺盖一卷逃北山。
对，就这样办!(欲下)
[石生玉上。
石生玉 (唱)公社派人把我找，
急如火上烧鹅毛。
马玉龙 队长，你、你哪里去?
石生玉 公社派人找我去谈话哩!
马玉龙 啊?!(疑为事犯)什么事，你知道不?
石生玉 八成没好事。
马玉龙 (唱)怕只怕有人将咱告，
只觉得耳鸣眼跳心内烧。
石生玉 毬!怕啥?你只管去给咱领款回来，办砖瓦窑，天塌下来有我哩!
马玉龙 只怕这一回你担不住凤娥的事……
石生玉 笑话，你简直把我说成肉头啦!
(唱)提起了丁凤娥心头火冒，
她不该下绝情来这一着。
哪怕她到公社去将我告，
石生玉决不是软汉草包。(冲下)
马玉龙 (猛然见景生情)哎呀，着!(拍掌，雷鸣)
(唱)耳听得闷雷响天气快变，
马玉龙要离开燕子河边。
逼我走教你们也难如愿，
打乱账闹它个地覆天翻。
丁凤娥呀，丁队长!
哪怕你做事狠不讲情面，
黑帖子撒出去……嘿嘿!
管教你浑身是口也难言。(下)
[二幕开，梁大伯家中，紧靠燕子河边。两间半新不旧的瓦房，旁边一窝茅棚偏厦，看来极不合调，但这却是贫农梁大伯“住新居不忘旧舍”的特殊构图。
[梁大伯病卧床头，外面隐隐雷鸣，后台合唱声起：
雷鸣电又闪，
乌云布满天。
邪风煞不住，
刮来黑传单!
[上中农赵德善手持赶车鞭子，忧虑地上。
赵德善 (唱)村里人背后齐议论，
七嘴八舌乱纷纷，
这个说：
耍手艺是咱祖祖辈辈的摇钱树，
那个说：
修好河才是咱叮叮当当的聚宝盆。
女队长热心修河抓得紧，
男队长对待此事不认真。
支部书记学习去，
两个队长两条心!(进门)
大哥，你头疼好些了没有?
梁大伯 (翻身向外)好的多了。德善兄弟，天要落雨，燕子河北边的老排水渠沿子垮啦，不知修补了没有?
赵德善 正修哩，这不，我就要去找来娃，一同赶车到南边旧窑堆上拉烂砖去。
梁大伯 嗯，这就放心啦；要不，一下雨，遍地泥潭，又要翻车摔牲口了。
赵德善 (小声)梁大哥，村里出了事，你知道不?
梁大伯 啥事?
赵德善 (出门小心地望)出了黑帖子啦。(从怀里掏出传单你看!
梁大伯 黑帖子!你认得字，念给我听听!
赵德善 (念)“队长娘子要出嫁，
灯芯绒扯了两丈八。
钞票布票哪里来?
公款公物一把抓。”
梁大伯 (沉思)哦!看来还不止一张两张。
(从枕头下取黑帖子)你看，我也捡到一张。
赵德善 (接过念)“稀罕稀罕真稀罕，
夫妻合伙掌大权。
你唱花脸她唱旦，
修河为的把污贪。”
(将两张黑帖放在一起对照)还是拿反手写的!笔体一模一样，准是一个人干的。
梁大伯 兄弟，你看这到底是咋回事?
赵德善 出奇!你说是干部有“麻达”?可我问了玉龙几回，他都说这两天忙着算预分账，没顾得上县领钱；你说干部没问题嘛，可款子批下来这长时间啦，为啥一直领不回来?唉，这事教人难说话。大哥，我看咱不如暗地打发人上县查问一下去。
梁大伯 我是这么想，天没明就打发龙龙去了。
赵德善 嗯，这就靠实啦，不然就怕冤枉好人哩!
梁大伯 兄弟，这上头写的你信不信?
赵德善 这等事，教人不能不信，可也不敢全信。就说凤娥吧，我看八分是捏下的，谁不知道那是个好娃。
梁大伯 嗯，咱弟兄俩的心投着哩；你看生玉呢?
赵德善 生玉嘛……这就教人难说啦。
[铃铃上。
赵德善 噢，大哥，你躺下好好将养，我还要找来娃赶车拉砖去呢。(下)
铃 铃 大伯，听说龙龙哥上县去了，我给你煎药来啦。
梁大伯 药完咧，等会儿抓回来再煎吧。铃铃，你龙龙哥做了双鞋底子，没有面子布，听说你凤娥姐家里扯的有灯芯绒，你知道不?
铃 铃 有哩，大伯。前日我帮丁婶开箱子取东西，看见箱子里放了一卷枣红灯芯绒……
梁大伯 你没看有多少?
铃 铃 看样子三丈不到，足有两丈七八。
梁大伯 (沉吟片刻)那就算了，人家是整料子，再说色气也不合适。
铃 铃 伯，我龙龙哥的鞋底儿放在哪里?让我拿去给他做!
梁大伯 不忙做，过一向再说吧。
[龙龙手提药包上。
龙 龙 (唱)有人提走修河款，
大队的章子盖上边。
贪污证据摆当面，
气得人黑血往上翻!
铃 铃 回来啦，龙龙哥。上县去咋不招呼一声?给我捎的买两绺花线。
龙 龙 (不理)爹，你吃过饭了没有?
梁大伯 吃过啦。铃铃问你话哩!
龙 龙 (向铃铃冷冷地)咱俩没话，以后没事少上我家里来!(收拾炉子准备煎药)
铃 铃 (一愣)你又咋啦?有事没事就发脾气，我来又不是为看你的。
龙 龙 (不屑地)走!走!走!
铃 铃 走就走，谁还离不得谁!(哭鼻子下)
龙 龙 哼，还是个共青团员哩!
梁大伯 (严厉地)龙龙!这就是你的不对……
龙 龙 爹爹，你不知道，她哥哥贪污公款，她是个共青团员，和贪污分子站在一条线上……
梁大伯 你把话说清楚点!
龙 龙 银行里说，一个多月前就把款领走了，开的是支票，转到公社信用部去啦。
梁大伯 你没问是谁把钱领走的?
龙 龙 银行里说人记不清了，单据上盖的队长和大队的章子。
梁大伯 这么说，事情是真的?!
龙 龙 哼，我早就看透了那石生玉、马玉龙，胡萝卜敲磬，没一个正经棰棰子!
梁大伯 (递黑帖子)龙娃，你看这!
龙 龙 (接过念)“队长娘子要出嫁……”这简直是造谣!我凤娥姐根本就不是那号人!(把黑帖一摔)爹，你等会儿，让我出去集合民兵，马上追查这事，不信弄不下个水落石出!(提枪欲下)
梁大伯 龙娃!
龙 龙 (闻声转回，恭顺地)爹。
梁大伯 你想没想过，这里边有啥“掏扯”?
龙 龙 我认为这全是反革命造谣破坏，我简直恨透了这些坏家伙!我恨不得当下剥开他们的皮，看看那颗坏心肝到底黑成什么样子!!
梁大伯 光是恨不行。龙娃，你看这两张传单是不是一个人写的?
龙 龙 (对照)没问题，是一个坏蛋干的。
梁大伯 你说那上边写的可都是假?
龙 龙 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梁大伯 好说。可我再问你一句：那为啥银行说队上把钱领走了，几个队长又说都不知道，你说这倒是咋回事?
龙 龙 这还用问，是他们贪污了。
梁大伯 这么说，这上面写的倒成了真的。
龙 龙 (又看黑帖子，抓头、挠腮)唉，他妈的，事情真复杂!
梁大伯 娃呀，都二十几岁的人啦，以后做事可得长点心了……那灯芯绒的事，我刚刚问过铃铃……
龙 龙 她、她咋说的?
梁大伯 咳!都是真的。
龙 龙 啊?!(不胜惊异)
梁大伯 (唱)常言说人没尾巴顶难认，
知人知面不知心。
年轻人时好时坏难定论，
说不清是假还是真。
龙龙啊，
你莫要张声且拿稳，
挖倒大树先破根。
这事情麻烦大，支书不在家，你先去信用部问问，再到公社报告一下，看上头领导咋吩咐。
梁大伯 对。爹，你照看煎药，让我马上就去。(下)
[梁大伯下炕扇火煎药。丁凤娥自外上。
丁凤娥 (唱)公社里去把书记见，
知心话儿对党谈。
石生玉蜕化变质难回转，
怎好把领导职务再承担?
张书记对我把工作指点，
为修河请大伯早早下山。
伯，你病好些了没有?(从大伯手中接过扇火扇子)
梁大伯 (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老毛病，抗两天就过去啦。 (从凤娥手里又夺回扇子)拿来我扇!
丁凤娥 火着旺啦，不用扇了。(她给药锅里添上水，将药包绽开倒进锅子里，又将药锅放炉子上)
梁大伯 (思想半晌、试探地)凤娥，听说你快办喜事啦，大伯这回可得喝喝你们的喜酒。(说着咳嗽起来，半晌不止)
丁凤娥 (抢前捶背)大伯，你身体不好，先躺下歇缓，等会儿药开了我再扶你起来。
梁大伯 不要紧，睡得日子多了，坐会儿顺顺气，还觉着轻松些儿。(有意探询)凤娥啊!
(唱)听说你们把喜事办，
大伯心里好喜欢。
你妈常把你孙儿盼，
好容易盼到这一天。
不知你出嫁衣衫做了几件?
东西可曾办齐全?
丁凤娥 (背唱)梁大伯把喜事提说当面，
丁凤娥有口难答言。
有心说生玉和我情义断，
老人家生气又会把病添。
我只得话到口边往下咽，
大伯呀，
为修河我前来请你下山。
大伯，咱们修河的事定啦，马上就快动工，我来请你下山当军师哩。
梁大伯 这事等我病好了再谈。凤娥，自你回来，伯还没有和你一起拉谈过呢，今咱爷儿俩就好好拉拉家常吧!
(唱)生玉在队里当队长，
家中人少劳力强。
手头从来都宽敞，
办喜事也该把门面装。
他给你自行车可曾买一辆，
球鞋胶鞋送了几双?
年轻人穿衣讲式样，
他给你做了几件好衣裳?
(一边暗中察言观色)
丁凤娥 (唱)梁大伯年老脾气犟，
不提修河问嫁妆。
问得凤娥无法想，
心里有话难开腔。
我还把修河事对他再讲，
大伯呀，
我前来有事情和你商量。
梁大伯 你找我商量啥事?该不是结婚布证不够用?大伯我日积月累，倒还不多不少攒下了两丈八尺……
丁凤娥 哟，药开了!大伯，快准备喝药!(端下药锅，灭火)
梁大伯 (背唱)故意儿提喜事将她盘问，
探探她那事情是假是真。
常言道无病哪怕西瓜冷，
肮脏脚手难见人。
我观她支支吾吾胡打混，
一定是怀鬼胎自觉亏心。
我这里提贷款再盘再问……
丁凤娥 (唱)梁大伯请喝药快快起身!
梁大伯 (继续试探地)凤娥，大伯这一向有病没出门，听说修河就快动工，搭桥用的木料，还有石灰、麻绳、车子，家具，都该早准备啦，不知道贷下的款子领回了没有?
丁凤娥 (倒药碗内)这个嘛?还没有呢。(端药碗至大伯跟前，高兴地)伯，大伙都盼望你病快好，给咱把修河总工程师当上，听说你老人家把水路早都寻好了，这回该看您的老本领啦!
梁大伯 这么说，修河款子还没领回来呢?
丁凤娥 这你别管，等你病好了，马上就来给咱计划修河动工的事，起来喝药吧，大伯!
梁大伯 你放下，我不想喝。
丁凤娥 大伯，不烫咧，趁热喝了好治病。
梁大伯 (冷冷地)大夫叮咛过，手脚不干不净，煎下的药不卫生，喝下去治不了病。
丁凤娥 (一愣、不解，打讪地)看我大伯哟，你都不早说一声，让我把手上的土一洗，不就卫生了吗?(故意解嘲、打趣，放下药碗，取脸盆打水洗手，然后复端药碗递上)大伯，这一下该卫生了吧?
梁大伯 (不理、背唱)
见他们一个个良心变坏，
想到此不由人气满胸怀。
当日里丁大哥为人慷慨，
穷弟兄都夸他仗义疏财。
不义财堆如山分文不爱，
千两金万两银视同尘埃。
咱穷人一根骨千金难买，
哪里似尔等们见财眼开?
我看你怎对起祖宗前代，
面对着毛主席怎把头抬?
共产党对咱们恩深似海，
忘了恩负了义该也不该?
丁凤娥 大伯，药凉了，快喝!
梁大伯 拿开!!(用手猛一推，药碗摔地，怦然有声!)哼!
(倒在炕上，面向里躺下)
丁凤娥 (痴呆半晌，忍不住热泪盈眶，痛心地唱)
眼睁睁一碗药泼在地面，
丁凤娥只觉得头晕目眩。
梁大伯平日里为人和善，
为什么对待我冰雪一般。
莫不是我对他有失检点?
莫不是我哪里慢待老年?
想过来想过去自问几遍，
解不开其中意心内愁烦。
下放后回家来三月未满，
一波平一波起接二连三。
干部们不劳动脱离生产，
社员们跑四外懒务弄庄田。
马玉龙盗公款明把钱赚，
石生玉他越法退后不前。
为这事我和他失情破面，
梁大伯不知晓连问几番。
并非我故意儿将老年冷淡，
丁凤娥我真是有口难言。
实指望回家来把故乡改变，
却怎么样样事这等艰难?
老支书你赶快学习期满，
我这里盼你回两眼望穿。
猛想起张书记谈话指点，
鼓舞我要做个模范党员。
是党员就应该担风冒险，
对困难怎能够顾后瞻前?
(雷声猛作，风雨骤至)
见窗外一阵阵雷鸣电闪，
倾盆雨不住下铺地盖天。
又听得燕子河马嘶人喊……
(这时马叫声夹杂着人喊声：“来人呀!”，“车翻啰!”“嘚儿嘚儿!遏遏!”……)
定然是人手少车陷泥潭。
顾不得梁大伯床头病染，
冒风雨直奔向燕子河边!
(雷声大震，电光急闪，丁凤娥奔下。远处：鞭声、雨声、风声、人喊马叫声，杂成一片)
(梁大伯坐起静听，挣扎下炕，从墙上卸下蓑衣、斗笠，拄锄头向门外蹒跚走去。忽然一声惨叫：“哎哟!”少顷，梁大伯扶丁母走进门来)
梁大伯 (大声喊)嫂子，这大雨，你跑出来做啥?
丁 母 我找生玉，把东西还给他!(举起夹在腋下的灯芯绒)
梁大伯 (接着)灯芯绒?老嫂子，这是咋回事?
丁 母 (激动落泪)唉!我真糊涂，凤娥不在家，收下这不干不净的东西，教人身后指脊背，丢丁门的脸!丢咱受苦人的脸!
梁大伯 (试探地)别生气，老嫂子，留下，娃们结婚要用哩!
丁 母 早都闹翻啦，还结的啥婚?
梁大伯 咋!闹翻啦?
丁 母 不提不着气，如今跟没这事一样。(走)
梁大伯 (拦住)不能走，等雨住了着!
丁 母 不行，我等不及。(强挣脱下)
梁大伯 (唱)她母女双双出门外，
满腔疑惑化尘埃
石生玉送东西凤娥不在，
婚事断难怪她把话岔开。
真相白越觉她刚强可爱，
后悔我适才间太不应该。
(风继续吹，雨继续下，门窗时开时合，乒乓作响，梁大伯二次向门外冲去，被风雨顶得进而复退)
(忽然，门开了。龙龙、铃铃、女乙、赵德善抬凤娥进门，她通身被雨水浸透，遍体泥泞，头发上、脸上，都被泥水沾得模模糊糊，难以辨认)
龙 龙 (从梁大伯手里夺过蓑衣)爹，这大的风雨，谁叫你……咳!(强推大伯坐下)
女 乙 铃铃，快!拿热水来!
(铃铃急取暖水瓶倒水，二人给凤娥灌开水，擦干头上脸上的雨水)
(外面风雨渐小，雷电渐息)
梁大伯 (急切地)德善兄弟，这，这是咋回事嘛?!
赵德善 好悬呀!大哥，我跟来娃，装了满满一车砖块，正从南河沟沿朝北走，猛然间，大雨刷刷刷劈头降下，霎时脚底成河，我看事色不好，忙将大车倒转头来向回直吆，谁知用力太猛，哐啷啷啷将大辕骡压在车下，吓得来娃放声大喊……
男 甲 (喊)“来人呀!车翻啰!”正在这时，只见凤娥姐迎面扑上前来，我和她扛起车辕，德善叔才将大辕骡从车下救了出来……
赵德善 不料车辕太重，脚下哧溜溜溜一滑，她、她、她就倒在车轮以下……
龙 龙 幸亏我去公社，碰在半路，连忙扛起车辕，才将她从车轮子底下拉了出来!
赵德善 好险呀!要不车轮一滚，十个丁凤娥，也难保住一条命……
众 人 (齐呼)凤娥!凤娥!
丁凤娥 (渐渐清醒过来)德善叔……龙龙!你们还站在这儿做啥?快……快去看骡子!(说罢又闭眼躺下)
龙 龙 德善叔，来娃哥，走!(三人跑下)
女 乙 铃铃，你在这儿招呼，我就来!龙龙!(边喊边下)
铃 铃 (轻轻地抱着凤娥的脖子)凤娥姐!
梁大伯 (慢慢走至炕边，两手颤抖地轻轻擦去凤娥额头的汗水，极其爱抚地)好闺女，醒醒吧!大伯我……刚才错怪了你!
(这时，门被风轻轻掀开，外边风息雨收，天空微现晴意)
丁凤娥 (睁开眼睛，徐徐坐起)你看!这遍地泥潭……修燕子河吧!伯!
梁大伯 (意味深长，而又不胜感慨地)燕子河……盐碱滩……烂泥潭……它、它威风不了几天啦!
丁凤娥
大伯……(亲热地把头同时埋向大伯怀中)
铃 铃
梁大伯 (用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苍老的唇边，露出一笑容)
(唱)眼望着儿女们我心中高兴，
想从前又不觉热泪盈盈!
十三岁来到这燕子河，
一窝茅棚住河东。
尝够了这里的盐碱水，
挖遍了这里的烂泥坑。
三条扁担六只笼，
结下了燕子河边三弟兄。
半亩薄田下苦种，
坏田地当做好田耕。
血汗洗净田中土，
盐碱地上苗儿青。
燕子河飞来南归燕，
何阎王他逼我去当长工。
我三人同把何家进，
从此苗儿不再青!
二十年受尽牛马苦，
燕子河不闻燕语声。
可怜把你爹死得惨!
铃 铃 (哭泣)爹呀……
梁大伯 (唱)丁大哥何家门里一命终!
(凤娥暗泣擦泪)
你大伯我算洪福重，
盼来了穷人的大救星。
共产党救了咱的命，
燕子河回到咱穷人手中。
娃呀!
别看你大伯年迈苍苍不中用，
这双手还敢赛年轻后生。
党给咱指出了光明路径，
定要教这燕子河上挂彩虹!
梁大伯越唱越激动，唱到最后数句时，他徐徐起立，凤娥、铃铃也随着同一节奏，欣然站起，三人转向窗外，眼望着燕子河上飘起一抹晴岚，几只燕子，呢喃穿空而过……)
(幕徐徐落)
六
[燕子河边，枯柳树下，时当正午，燕哨蝉鸣。
[石生玉公社归来，心怀抑郁。
石生玉 (唱)张书记一席话把我指点，
石生玉我只觉闭口无言。
修河事关系着农业发展，
为赚钱搞副业把政策闹偏。
是什么迷住了我的双眼?
不劳动不学习坏事根源。
也难怪乡亲们把我埋怨，
也难怪凤娥她和我闹翻。
马玉龙旧意识浑身沾染，
整日里怕生产只想赚钱。
贪污事仔细想谅他不敢，
论交情我和他相处多年。
思过来想过去难以决断，
咳!
石生玉枉做了共产党员!
[马玉龙提手提包，背小行李卷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上。
石生玉 谁?
马玉龙 噢，是、是我。
石生玉 你又提上包包哪里去?
马玉龙 我、我是到县上给咱领修河款子去。
石生玉 领款去还背铺盖?
马玉龙 噢，这是我给旁人捎的。
石生玉 哼，七八千元的贷款，前后一个多月，跑了十几趟，还是个领不回，今天你先不要去!
马玉龙 (情急)不行呀，队长!你看那边修河工程都开动啦，再要领不回款，误了大事，我可负不了那责!
石生玉 玉龙，你说，我一向待你如何?
马玉龙 生玉，这你今天是咋啦?
石生玉 我问你修河贷款的事，到底是怎么搞的?
马玉龙 (信口支吾)我这不就去领款吗?队长，今天再要是领不回款子，你就处罚我，把我的会计职务下了!(边说边走)
石生玉 (厉声)回来!你把话说清楚点，要不今天就不得过去!
马玉龙 这、这、这……
[龙龙、铃铃、丁七嫂、赵德善、男甲、女乙急上。
众 人 队长!队长!(冲上前来将石生玉、马玉龙围住)
赵德善 (含泪颤抖，冲向生玉)
(唱)一霎时大祸临头不忍看，
石生玉 啊!?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赵德善 (唱)眼睁睁大辕骡摔死沟边!
石生玉 (惊呼、震痛)噢——
(唱)耳听得辕骡摔死心悲惨，
为买它我受过多少艰难。
回头把德善叔一声呼唤，
德善叔啊!
快把这前后事对我细谈!
赵德善 你听!
(念)修河开工整三天，
各样用料不齐全。
买东西，等贷款，
要搭桥，没好椽。
旧木头架桥桥身断，
(唱)可怜把大辕骡摔死沟边!
马玉龙 社员们，乡亲们哪!
(唱)领贷款买材料急如星火，
为此事到银行再去奔波。
(指石生玉、向众)他、他、他……他不该半路中途拦住我。
石队长!你、你、你……
你反对修河为什么?为什么!
龙 龙 哼!从前你们一直反对修河，领不回贷款，发生了故，摔死了骡子，事到如今，你们还忍心在这里演戏骗人!明说吧，今天这把戏耍不过去!
石生玉 你胡说什么?谁在耍把戏骗人!
龙 龙 你!你们合伙贪污了修河贷款，还来哄人，装得倒像!
马玉龙 什么贪污不贪污?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诬蔑人!不行!生玉，非得教他拿出证据来不可!
丁七嫂 拿就拿!龙龙，讲!
众 人 讲!讲!
[丁凤娥上。
丁凤娥 乡亲们，不要嚷，我刚从县上银行调查回来，大家看，这是什么?(将领款收据交众人)
赵德善 (抢过看)这是银行的转款单据，上面签的有名，盖的有章。……
众 人 快看是谁?
男 甲 (抢过，喊)是马玉龙经手转款，盖的石生玉和大队的公章。
龙 龙 他们将款转到公社信用部，我去查问，信用部说早都领走了。
众 人 原来是你们……(愤怒地围住二人，纷纷指责，议论)
石生玉 (恍然大悟)马玉龙，马会计!你做的好事!
(唱)平日里我把你另眼相看，
对待你真如同手足一般。
都因你文化高能把账管，
认人多结交广常走外边。
三六九出门去跨州走县，
从来也没让你自花盘缠。
任你吃任你用皆随尊便，
一出门至少是十数八天。
银钱事我从来放手不管，
生产队看待你该也够宽。
亏军属你挪用过救济公款，
我为你落下了满身怨言。
谁知你背地里还把我骗，
面面上假殷勤嘴比蜜甜。
修河款敢贪污你真大胆，
欺领导损集体罪恶滔天。
论情由应将你依法严办!……
马玉龙 (唱)石队长我请你口边留言。
石生玉，石队长!你要将我送到人民法庭，这有何难?只是我有几句要紧言语，需要当众交代明白。
石生玉 讲!
马玉龙 你可记得当初一日，党团联席会议之后，你挨了批评，闷闷不乐，那时节我劝你心放大、量放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谁知你牢骚满腹，怨气冲天我也曾说：真金不怕火炼，只要咱作出成绩，把事实摆在当面，将来何愁分不出谁忠谁奸?哪知你不听成绩二字倒还罢了，一听见成绩二字，越发火上加火，气上加气，说什么，他们不准跑副业，要用社员的血汗去填燕子河沟，言下之意，你是坚决不能同意修河。以上所言，可是当真?
石生玉 嗯，有这事。
马玉龙 当时我将你肩膀这么一拍，言说瓜兄弟呀，修河是件好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接着我便将那利用修河贷款……
龙龙等 胡说!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明明是贪污盗窃!
马玉龙 好好好，算我用错名词，乡亲们，容我把话说完!
(丁凤娥用手势拦阻众人，表示让马玉龙继续说下去)
马玉龙 (向众)这也是我学习差、开会少，认识不够，只想到给社员广谋福利，没看到这是件违犯政策之事。时，我将我的打算向他讲说一遍；(对石生玉)也算你石大队长，不愧是个共产党员，当时倒还说了几维护政策的话，言说，政府专款专用，早有明文规定，违犯政策之事，万万不可去做!请问石队长，些可曾是实?
石生玉 不错，是实。
马玉龙 (以下越说越快)当时，我受了你的教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马上撤销这些打算，准备走开，谁知你二次又将我叫了回来，说道：表哥呀表哥，刚才听你所言，也有一番道理，干脆，咱们将款领回之后，明为修河专用，暗做两笔开销，少一半拿来应付修河费用，多一半拿去捞它一笔生意!
(群众闻言大哗)
石生玉 (气急)你、你胡说!
马玉龙 (不理、连珠炮似的说下去)你说：那时节，咱们是钱赚钱，利滚利。修河成功，皆大欢喜；万一不成，又可发它一笔大财。是你石大队长和我共同拟定了修河贷款书，是你石大队长在那上面签了名、盖了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似这样，既经队委会批准通过，又有大队长点头允许，以后种种所为，皆是我遵命奉公而行。想不到事到如今，你反将这贪污盗窃之罪，一概推在我的头上。天理何在?良心何存?众位乡亲，请来详情公断!
(众逼视生玉)
石生玉 乡亲们，大家不要听他的，他、他是血口喷人!
马玉龙 什么血口喷人!
(唱)样样事你把头来点，
张张条据你把名签。
不信搬开账本看，
(顺手从衣兜内掏出账本，对众翻看)
宗宗项项写上边
灯芯绒两丈八布证谁垫?
缎被面整两条谁来付钱?
牡丹烟西凤酒何人代办?
你明白我知晓何必多言。
假若是马玉龙我把法犯，
免不了你陪我一同坐监!
石生玉 (气得暴跳、顿足)
(唱)面对着众乡亲心中愧惭，
眼望着这奸贼心血上翻。
生玉我过去有严重缺点，
乡亲们莫信他满口胡言!
姓马的，我问你，当初在这里你对我建议办砖瓦窑事，刚才为啥挂口不提?
马玉龙 我、我不记得有那事!
石生玉 嘿嘿，你不记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是你在这里向我建议：咱们把修河贷款领回之后，一面修河，一面办它一座砖瓦窑厂。怪我当初思想糊涂，认识错误，只看到社员的眼前方便，忽视了群众的根本利益；片面抓了副业，忘记了发展农业乃是根本大计。所以才信了你的谗言，上了你的圈套。你说!是哪个教你亏军属、欺社员、瞒哄领导、贪污公款，拿上大家的血汗、国家的钱财，和地主大少何冠山勾结一起，上兰州贩化肥、贩棉花，投机倒把，捣乱社会秩序，破坏国家政策……你说!你讲!
(众人惊相环视马玉龙，同时交口议论)
众 人 哎呀，莫想到才是这样!
这东西真坏透啦!
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
马玉龙 (语塞、气阻、不停擦汗)这、这……
石生玉 (乘胜追击)是你假装积极，一天把我跟前跟后，跟左跟后。我的思想本来就有毛病，被你七绕八缠，缠得我不想下地干活，脱离劳动，忘记根本，不顾国家政策，处处贪图生活享受，你又自告奋勇，替我买来结婚用的东西，当面说你城里有熟人，银钱布票暂借垫付，背后又假造账目，企图暗箭伤人。马玉龙啊，马玉龙!
(唱)你真似豺狼心三刀两面，
手又毒心又狠蛇蝎一般。
买东西别用心早作打算，
抓机会造矛盾把空子来钻。
到今日真相白你把法犯，
石生玉我不该上你贼船。
我情愿和你进法院，
我情愿陪你去坐监。
判徒刑上法场心甘情愿，
石生玉誓和你不共戴天!
走!到法院去!(拉马玉龙，马抗拒，二人扭在一起)
(梁大伯拨开众人，大喝一声：“住手!”挺身而出。二人被慑住手，石生玉抱头蹲一边，气得流泪。众人俱望梁大伯。大伯望着生玉，不胜沉痛和愤慨)
梁大伯 (唱)叫生玉莫动手擦干眼泪，
抬起头看一看你梁家大伯。
你本是穷苦人贫农后辈，
提起了从前事肠断肝摧。
你的父做牛马终生劳累，
你的母和兄弟饿死一堆。
要不是党把你救出苦水，
今日里哪有你吐气扬眉?
指望你为人民鞠躬尽瘁，
指望你能经起雨打风吹。
谁知你忘根本步步倒退，
不劳动不学习红旗变色。
我为你流过了多少眼泪，
我为你闷悠悠病倒床帷。
大伯我为了你把心血劳碎，
说尽了肺腑话你头也不回。
到今日上贼船你悔也不悔，
眼望着众乡亲你对得起谁?
石生玉 (沉痛地)大伯!我……咳!(抱头痛哭)
梁大伯 (唱)训罢了生玉儿石门后辈，
转面来咬着牙痛骂奸贼。
马玉龙你好比勾魂魔鬼，
丁凤娥 (唱)坏心肠如墨染一团漆黑!
梁大伯 (唱)你从前在何家当过狗腿，
丁凤娥 (唱)盒盒枪挎身上狐假虎威。
梁大伯 (唱)何阎王他犯下十恶大罪，
丁凤娥 (唱)一滴血一笔债你也有责。
梁大伯 (唱)解放后装积极——
丁凤娥 (接唱)当众反悔，
拣一张中农皮——
龙 龙 (接唱)身上来披，
梁大伯 (唱)是农民就应该——
龙 龙 (接唱)立场站对，
是干部更应该——
丁七嫂 (接唱)执行政策；
为什么藏奸心——
赵德善 (接唱)处处捣鬼?
为什么投机倒把——
梁大伯 (接唱)暗将人亏?
女 众 (唱)为什么盗公款——
男 众 (接唱)天良尽昧?
女 众 (唱)为什么和地主——
男 众 (唱)勾结一堆!
女 众 (唱)为什么把干部——
男 众 (接唱)巧拉下水?
众 人 (唱)摔死了大辕骡要你偿赔!
到今日你还不低头认罪，
竟还敢耍无赖胡拉乱推!
马玉龙 (唱)看你们一个个乱把手动，
七嘴八舌一窝蜂。
扭成一股把人整，
我真是秀才遇大兵——有理说不清!
龙 龙 你敢骂人!你这个贪污盗窃的贼!
马玉龙 (耍赖)你，你敢打人!好，你们姓丁的、姓梁的、姓石的，亲戚的亲戚，两口子的两口子，人多势众，扭在一起打击我这个上中农，你们这是破坏政策，我要上县告你们去!
赵德善
(挺身而出)住口!马玉龙，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也是上中农，我们上中农伙里，不要你这个扫帚星!
女 乙
赵德善 前几天你还给我说，人家贫下中农扭在一起，想把咱这上中农干部挤下台，好来织围布贪污修河贷款。你说!你讲这话是啥居心!
龙 龙
告诉你，马玉龙，你想借造谣言，撒黑传单来煽动群众，拉干部下台，破坏贫农和中农的团结，办不到!
铃 铃
马玉龙 你们说我撒黑传单，谁的执谁的证，今天说不出来，我跟你不得干休!(上去抓龙龙，龙龙使劲一推，挂在马玉龙胳膊上的手提包脱落掉地，一颗图章骨碌碌滚在地上)
丁七嫂 (捡起)这是啥?
赵德善 (接看)图章!队长的!
石生玉 (忙从衣兜掏出自己的图章，两个在一起对照)好，你还刻假图章!
(马玉龙上前抢图章，龙龙乘机捡起地上的手提包，马玉龙返身来夺，里面东西全掉出来：账本、黑传单、何冠山的来信……一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纷纷上前捡拾)
梁大伯 黑帖子?啊，跟昨日的一模一样?!
赵德善 信?何冠山来的!
(众人惊相传看。马玉龙趁机溜走。
铃 铃 (尖声喊)马玉龙跑了!
女 乙 那不是钻到包谷地里去啦!
丁凤娥 他跑不了。龙龙，带几个民兵，把他挡回来!
龙 龙 对!(招手，男甲随龙龙同下)
丁凤娥 石队长，你和梁大伯领导大家继续修河，我带他们上公社去!(下)
石生玉 乡亲们，我对不起大家……
梁大伯 唉，会上检讨吧，先领导大伙开工要紧!
石生玉 (擦干泪痕，振奋地)乡亲们，社员们，跟我来!
(从身旁女乙手中抢过镢头，扛在肩上，带头跑下)
[远处，钟声响亮地敲了起来。
众 人 (欢呼)开工了!(相随下)
(幕闭)
七
[燕子河边，打谷场上。右边是梁大伯的住宅，微露茅屋半椽，瓦屋一角。宅旁秋菊绽放，屋后绿树含丹，场头檐下，稻谷成堆，玉米金黄，一片丰收景象。台中靠后处的粮堆上，插面大红旗。上书：燕子河生产队，迎风招展。远处，新修河渠，被一排挺秀的小白杨树遮护着，秋晖映碧，隐约望见燕子河水，金波荡漾……
[幕启。后台歌声：
八月里来是中秋，
稻谷满囤柿子熟。
玉米架起黄金树，
燕子河边迎丰收。
[歌声中，石生玉，赵德善，社员男甲、女乙等扛粮食装子，穿梭而过，紧张异常。
[少顷，歌声渐息。幕后有人喊：“梁会计!”
[龙龙手拿算盘、账本，擦汗上。
龙 龙 会计!会计!把人都喊糊涂了!
(唱)自从除了大坏蛋，
盐碱地变成好庄田。
稻子打了三百石，
谷子上囤整八千。
白豆黑豆还没碾，
玉米晒得蹦蹦干。
口粮子种随后算，
缴送公粮要抢先。
[坐在石墩上打算盘。
[铃铃穿新衣，提绣花兜兜上。
铃 铃 (唱)彩霞朵朵胭脂染，
秋菊送香河水蓝。
燕子河边景色变，
描不尽公社的水和山：
谷成堆，果成串，
金黄的玉米挂檐前。
处处歌唱公社好，
幸福的歌儿唱不完。
这一边：红旗一杆迎风展，
那一边：粮食满场堆如山。
龙龙哥一心一意把账算，
铃铃我就要去住训练班。
心里常挂事一件，
临行前再找他把知心话谈，
走上前“龙龙哥”一声呼唤……
龙龙哥，龙龙哥!(见龙龙不理，跑到他的身后，冲耳朵喊)会、计、同、志!
龙 龙 (一惊站起)咳!
(唱)你一声搅乱我珠子满盘!
人家正在核对应缴和超卖公购粮数字哩，你这一喊，又给打乱了!(继续拿起盘子坐下打)
铃 铃 人家找你开介绍信哩，看你架子大的哟!(龙龙只顾注神打算盘，仍未听见)听见了没有?聋子!
龙 龙 看看，你又捣乱!
铃 铃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那边送公购粮的大车队都快出动啦，你才算账，真是马后炮!
龙 龙 车快走啦，就不兴再核对一下数字?万一有差错，谁负责?
铃 铃 好我的会计同志哩，对工作你可真够积极负责!
龙 龙 怎么?积极负责也不对?
铃 铃 对，对，对，可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有大事情跟你商量哩!
龙 龙 (放下算盘，郑重地)有商量的啥?介绍信一拿，到公社登记结婚，不就完事了!
铃 铃 啥?登记结婚!你说谁?
龙 龙 你跟我，再还有谁?
铃 铃 你倒胡说八道，尽想好事。告诉你：办不到!(返身要走)
龙 龙 哎，哎!先别走呀!(拦住)你不是说要开介绍信吗?咋可又变啦?
铃 铃 开介绍信，是到县城住机电训练班，可你啥事都朝那上扯。
龙 龙 哦!是这事。唉……(想)不行，铃铃，这次你去学习一住半年多，还是我上次说的那话，先结了婚再走。
铃 铃 不行，不行，现在就结婚说啥也不行。(说着又要走去)
龙 龙 停停停停!你跑什么?我又不是老虎，看把你给吃了。我的意思，咱们不妨再谈判谈判……
铃 铃 没啥可谈判的，要结婚，反正一句话办不到!(使气转过身去)
龙 龙 办不到，办不到!你说这到底是为了啥嘛?
(唱)男大当婚女当嫁，
论年龄也都超过婚姻法。
猜不透你心里想的啥，
难道你把我当傻瓜?
铃 铃 (唱)你也不瓜，我也不傻，
岁数大小都不差，
龙龙哥，
我要问你一句话，
你悄悄对我来回答。
龙 龙 (唱)要问就问快开口，
小两口讲话莫害羞。
铃铃啊，
三伏的梨瓜早熟透，
讲一讲你不结婚啥理由?
铃 铃 (唱)小伙子讲话脸皮厚，
他心里明白装糊涂。
龙龙哥，
我问你四月底来五月初，
大麦小麦谁先熟?
龙 龙 (唱)只要咱年龄不差条件够，
相亲相爱情意投，
说声登记公社里走!
管他麦子熟不熟?
铃 铃 你倒说了个干净，咱们不管，可村里人都没长眼睛没长嘴：哥哥还没结婚妹妹就抢着出嫁，都不怕人笑掉牙?
龙 龙 照你说，你哥一辈子不结婚，别人都得跟上他打一辈子光棍?
铃 铃 你别跟我抬闲杠，这是实际问题。
龙 龙 实际问题就得实际解决。
铃 铃 (小声)解决，解决，他们不自觉，咱们怎么解决?
龙 龙 依我说，干脆找领导去!(欲下)
[梁大伯匆匆上，一边喊：生玉!生玉!
梁大伯 铃铃，你哥呢?
铃 铃 我哥不是带队交完粮，还要去党校报到吗?怕是在家收拾东西哩。
梁大伯 家里没有嘛，我全找过了。唉，这娃哟……一定又是躲在哪里做活哩!
(唱)当干部哪个不劳动?
论劳动他算头一名。
干起活来不顾命，
一天到晚手不停。
犯错误他这算真心改正，
想从前和现在大不相同。
社员们见队长人人尊敬，
想办法出主意谁不赞成?
这都是政策好起了作用，
共产党毛主席真个英明!
龙 龙 (远望)哎，那不是我生玉哥来啦!
(喊)哎!队长，快来呀，这里有事等你哩!
[石生玉扛着粮食袋子，满头大汗上。他衣着朴素，面部较前黧黑，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梁大伯 生玉，不要扛袋子啦，快收拾带队出发!那边早上牲口都套齐了。
石生玉 (放下粮食袋子、擦汗)不忙，大伯，等我招呼把那边场上的豆子装完再走，赶得上。
梁大伯 你就走吧，家里这是做不完的活，只要有你大伯这个参谋主任，放心，管保误不了事。
石生玉 大伯，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说……
梁大伯 再别说啦，快收拾套车去!
石生玉 好，让我把这一袋子扛过去。(扛袋子欲走)
(铃铃急拉龙龙衣角)
龙 龙 队长，队长!(拉住粮食袋子)我们有事找你谈。
梁大伯 这娃哟，真不长眼，有啥话留到以后再谈嘛!
龙 龙 爹，你不知道，事情要紧得很。
石生玉 对，你就谈，我等一会儿走。
龙 龙 (看铃铃，铃铃暗示，让快说，龙龙尴尬地，抓头半天)嗯，嗯，是，是这么回事……(口吃难言)
梁大伯 有话快讲嘛，吭吭哧哧地吃了辣椒咧!
龙 龙 (放下算盘，大胆地)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个理论方面……不对，不对，这是个实际问题……(不停擦汗)
铃 铃 (一直在旁边用手势暗向龙龙加劲，这时她不得不开口了)你就大胆说吧，怕啥?
龙 龙 对，我说!(打机关枪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铃铃她硬说小麦不能比大麦先熟，我的意见，大麦如果硬是不肯先熟，小麦完全可以比大麦先熟，队长你说，到底是大麦小麦谁该先熟?
梁大伯 你这是胡扯八扯些啥?什么时候咧，还扯闲淡!
龙 龙 (情急地)不，爹，这不是扯闲淡，这是个严肃问题。
石生玉 (摸不着头脑，有几分信以为真)这个，地区气候不同，得看是什么条件……
龙 龙 条件?条件什么都好，双方情愿，婚姻法也允许……
梁大伯 (看看石生玉)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含笑抽烟)
石生玉 (颇不自然地窘笑着)以后再研究吧……(准备扛袋子走开)
龙 龙 队长，你得解决问题呀，怎么又要走?
石生玉 这事你们找丁队长去吧，领导分工，政治思想方面归她管，我专管生产劳动。
铃 铃 你就知道个生产劳动，劳动生产!
石生玉 你倒懂得个啥嘛!
[丁母拿衣物、提篮上，丁七嫂抱孩子与社员男甲、女乙等相随。
丁七嫂 大兄弟，大兄弟!
丁 母 生玉!生玉!
梁大伯 老嫂子，人在这儿哩。
石生玉 (向丁母)婶，你……
丁 母 (擦泪)听说你又上县里住学去，婶找你提意见来啦。
丁七嫂 大兄弟，好好听；婶，说!
丁 母 (唱)自从你俩把婚事断，
耽耽搁搁快半年。
你不提说她不管，
终身大事空里悬。
亲朋邻友来问遍，
教我张口没啥谈。
急得我心里冒火焰，
急得我一夜五更睡不安。
这时候你二人再不决断，
大婶我就和你不得零干。
男 甲 丁婶说得对，你们不结婚，害得别人也不能月儿圆。(说着掀龙龙一把)
丁七嫂 (向生玉)说真的，你七哥到你*(左口右外)年岁，我那二娃都早跑得腾腾腾的啦。
女 乙 再别介绍你那过了时的先进经验啦，七嫂，你说眼前这事咋办呀?
丁七嫂 叫我说，咱们大伙开会把他俩美美斗争一家伙!
石生玉 嫂子，你是明白人嘛……唉!
丁七嫂 冤枉不了你，大兄弟，嫂子今天再给你介绍个先进经验：你朝大圆看，两口子吵了嘴，十个人里头有几个婆娘家先认输的?(众人闹笑)
石生玉 咳!这事不怪我嘛!
男 甲 对，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婆娘家也该认认输，不然太不公道!
丁七嫂 去，叫大妹子去!
龙 龙 我去!(跑下至台角)哎，那不是凤娥姐来啦。
[丁凤娥手里拿卷烟纸，擦汗上。
丁凤娥 啥事?这热闹的?
梁大伯 凤娥，大家对你们有意见哩。
丁凤娥 有意见，欢迎大家当面提!
龙 龙 我讲!常言说，好车不挡路，希望你们自觉点!(众笑)
丁凤娥 (看看生玉和大伯)这是?……
梁大伯 娃呀，你们的车，把旁人的路挡住啦。大伯我也有意见哩，你们把我的孙子都耽搁了。
[众人闹笑声中，赵德善拿赶车鞭子跑上。
赵德善 送粮车套齐了，队长，就等你们啦。
石生玉 好，让我把这口袋粮食……(扛袋欲走)
众 人 别走呀，你们倒是腾路不腾?(围住二人)
(石生玉不好意思地望凤娥一眼)
丁凤娥 (羞涩地回视生玉一眼，猛地从赵德善手中夺过鞭子)没问题，腾路!
[飞快下。紧接着后台传来一声响亮的鞭花声。
[赵德善接过生玉的粮食袋子扛下。
石生玉 (惊喜若狂，将场头大红旗举起)凤娥!凤娥!(举旗跑下)
铃 铃 哥哥!哥哥!
丁 母 (提篮在手)鸡蛋!鸡蛋!
丁七嫂 (把社娃交丁母，抢过篮子)等等!等等!(追下)
[舞台上只留梁大伯与丁母二人。后台传来一阵响亮的鞭子声，接着是赶车吆牲口声、车轮声、人的欢笑声……
[合唱声起：
渭河流水湾连湾，
一河两岸好庄田。
人人争夸公社好，
燕子河边景更鲜!
[歌声渐远，天空慢慢升起一道彩虹，横跨在燕子河上。梁大伯与丁母招手送走欢乐的送粮队，回头望着怀中的第三代接班者(社娃)，意味深长地笑了!从两位老年人的笑意中，使人联想到燕子河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幕下·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