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白裘/初集/琵琶记
辞朝
（末上）
【点绛唇】夜色将阑，晨光欲散，把珠帘卷。移步丹墀，摆列着金龙案。
下官乃汉朝一个黄门官是也。往来紫禁，侍奉丹墀，领百官之奏章，传一人之命令。正是：圣德无瑕因宦集，天颜有喜近臣知。如今天色渐明，正是早朝时分，官里升殿，只得在此伺候。（内）怎见得早朝时分？（末）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清曙。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尙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隐，已闻万井晨钟。曈曈曚曚，苍茫红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茜翠烟浮禁苑。袅袅巍巍，千寻玉掌，几点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万里璇空，一片团圆月初坠。三唱天鸡，吚吚哑哑，共传紫陌更阑；百转流莺，间间关关，报道上林春晓。午门外，碌碌喇喇，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秋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叠叠，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又见那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金銮殿，麒麟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多卷上绣箔珠帘。半空中，忽听得一声轰轰划划如雷如霆震耳的鸣梢响；合殿里，惟闻得一阵氤氤氲氲非烟非雾扑鼻的御炉香。飘飘渺渺，红云里雉尾扇遮着赭黄袍；深深沉沉，丹陛间，龙鳞座覆着彤芝盖。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期门军，控鹤军，神策军，虎贲军，花迎剑佩星初落；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龙虎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间玉，玉间金，闪闪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螭头堦下，立着一对妖妖娆娆花容月貌绣鸾袍鸳鸯靴的奉引昭容；豹尾班中，摆着一对端端正正铜肝铁胆白象简▲豸冠的纠弹御史。拜的拜，跪的跪，那一个敢挨挨拶拶纵喧哗？升的升，下的下，那一个不钦钦敬敬依礼法？但愿得常瞻仙仗，圣德日新，日新，日日新；与群臣共拜天颜，圣寿万岁，万岁，万万岁。正是：从来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天子尊。道犹未了，奏事官早到。（内）下驴。（小生上）
【点绛唇】月淡星稀，建章宫里千门晓。御炉烟袅，隐隐鸣梢杳。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下官为父母在堂，今日上表辞官，来此已是午门，不免径入。（末）奏事官排班，整冠，束带，整衣，执笏，（咳嗽）上御道，三舞蹈，跪山呼。（小生）万岁。（末）再山呼。（小生）万岁。（末）齐祝山呼。（小生）万万岁。（末）我乃黄门，职掌奏事；有何文表，就此披宣。（小生）
【入破】议郞臣蔡邕启：今日蒙恩旨，除臣为议郞之职重蒙赐婚牛氏。干渎天威，臣谨诚惶诚恐𥡴首顿首。伏念微臣，初来有志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已，不复贪荣利；事父母，乐田里。初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谬取，臣邕充试到京畿，岂料蒙恩，叨居上第？
【破二】重蒙圣恩，赐婚牛公女。臣草茅疎贱，如何当此隆遇？但臣亲老，一从别后，光阴有几？庐舍田园，荒芜久矣。
【衮三】那更老亲𩬆垂发白，筋力皆癯瘁。形只影单，无弟兄，谁奉侍？况隔千山万水，知他生死存亡？虽有音书难寄。最可悲，他甘旨不供，我食禄有愧。
（末）圣上主婚，太师联姻，何必推辞？（小生）
【歇拍】不告父母，怎谐匹配？臣又听得家鄕里，遭水旱，遇荒饥。料想臣亲必做沟渠之鬼未可知。怎不敎臣悲伤泪垂！
（末）此非哭泣之处，休得惊动天庭。（小生）
【中衮】臣享厚禄，挂朱紫，出入承明地。惟念二亲寒无衣，饥无食，丧沟渠。忆昔先朝朱买臣出守会𥡴；司马相如持节锦归。
【煞尾】他遭遇圣时，皆得还鄕里。臣何故远鄕里，没音书，此心违？伏望陛下特悯微臣之志，遣臣归，得侍双亲，隆恩无比。
【出破】若还念臣有微能，鄕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末）奏事官平身。退班。（小生）万岁，万岁，万万岁。大人。（末）殿元，我当与汝转达天听便了。疾忙移步上金堦，叩阙封章达帝台。（小生）黄门口传天语降。（末）殿元耑听玉音来。（下）
（小生）黄门大人已将我奏章达上，未知圣意允否，不免望空祷告天地一番。
【滴溜子】天怜念，天怜念，蔡邕拜祷。双亲的，双亲的，死生未保。可怜深恩难报。一封奏九重，知他听否？〔阿呀，爹娘吓！〕会合分离，多在这遭。（众上）
【前腔】今日里，今日里，议郞进表。传达上，传达上，圣目看了：道太师昨日先奏，把乘龙女婿招，多少是好。现有玉音降临，听剖。
（老旦）圣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纉丕基，眷兹警动之风，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补不逮。咨尔才学，允惬舆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尔当恪守乃职，勿得固辞。试览卿疏。陈留郡饥荒，卽着有司量情赈济。其所议婚姻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钦予时命，裕汝乃心。』谢恩。（小生）万岁，万岁，万万岁。试问昭容事可知，未审官里意如何？（老旦）昨日已准牛相本，殿元不必再推辞（众合前下）（末）殿元，饥荒本准了；辞婚养亲本不准。（小生）旣如此，待下官再奏（末）圣旨已出，谁敢再奏？（小生）吓！黄门大人，圣上不准我的奏章呵！
【啄木儿】只为亲衰老，妻又娇，万里关山音信杳。他那里举目凄凄，俺这里回首迢迢；他那里望得眼穿儿不到，俺这里哭得泪干亲难保！
（末）请接了圣旨！（小生）
闪杀人，一封丹凤诏！（末）
【前腔】你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离多欢会少。大丈夫当万里封侯，肯守着故园空老？毕竟事亲事君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却不道父在高堂子在朝？（小生）
【三段子】这怀怎剖？望丹墀，天高听高。这苦怎逃？望白云，山遥路遥。（末）你做官与亲添荣耀，高堂管取加封号；与你改换门闾，偏不是好？
（小生）阿呀，牛太师吓！
你那冤家的，冤家的，苦苦见招。俺媳妇埋怨怎了？饥荒岁，饥荒岁，敎他怎熬！〔阿呀！〕俺爹娘怕不做沟渠中饿殍！（末）譬如四方战争多征调，从军远戍沙场草。〔殿元，〕也只是为国忘家怎惮劳！
（小生）家鄕万里信难通。（末）怎奈君王不肯从？（小生）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吩咐与东风。请了。（各下）
盘夫
（小生上）
【菊花新】封书远寄到亲闱，又见关河朔雁飞。梧叶满庭除，争似我闷怀堆积？
我蔡邕久留京邸，不得回家侍奉双亲，十分愁闷。且喜前日接得平安家报，卽便修书付回，未知可曾到否。这几日时怀挂念，翻成忧虑。正是：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贴上）
【意难忘】绿鬓仙郞，懒拈花弄柳，劝酒持觞。眉颦知有恨，何事苦相防？（小生）〔夫人，〕些个事恼人肠。（贴）〔相公，〕试说与何妨？（小生）只怕你寻消问息，添我恓惶。
（贴）相公无事而戚，谓之不祥。你自到我家，终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却是为何？吓，相公，你如今还是少了穿的，少了吃的？却有什不足意处？
【红纳袄】你吃的是煑猩唇和那烧豹胎；穿的是紫罗襕，系的是白玉带。〔你出入呵，只见你〕花头踏在你马前摆，三檐伞儿在你头上盖。〔吓，相公，你莫怪我说吓：〕你本是草庐中一秀才，今做了汉朝中梁栋材。你有什不足，只管锁着眉头也，唧唧哝哝不放怀？（小生）
【前腔】〔咳，夫人，〕我穿着这紫罗襕，到拘束得不自在；脚穿着这皂朝靴，怎敢胡乱去踹？口儿里吃几口慌张张要办事的忙茶饭，手儿里捧着个战兢兢怕犯法的愁酒杯，到不如严子陵登钓台。怎做得扬子云阁上灾？只管的待漏随朝，可不躭悞了秋月春花也，干碌碌，头早白！
（贴）相公，我知道你了。
【前腔】莫不为丈人行性气乖？
（小生）不是。（贴）
莫不是妾跟前缺管待？
（小生）不是。（贴）
莫不是画堂中少了三千客？
（小生）也不是。（贴）
莫不是绣屏前少了十二钗？
（小生）也不是。（贴）相公：
这意儿敎人怎猜？这话儿敎人怎解？〔我今番猜着你了，〕敢只为楚馆秦楼有个得意人儿也，因此上，闷恹恹，常挂怀？
（小生）越发不是了。（贴）这不是，那不是，端的为着何来？（小生）
【前腔】有个人在天一涯，〔阿嗄，〕只落得脸销红，眉锁黛！〔夫人，〕我本是伤秋宋玉无聊赖，有什心情去恋着闲楚台！
（贴）吓，相公，你有什心事，何不说与奴家知道？（小生）夫人：
这三分话儿只恁猜，一片心儿直恁解。〔夫人，你〕休纒得我无言，若还提起那筹儿也，扑簌簌，泪满腮！
（贴）吓，相公，我待不劝你，你只管愁闷；我问着你，你又藏头露尾。我也只得由你罢了。吓，相公，夫妻何事苦相防？莫把闲愁积寸肠。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虚下）
（小生）咳！正是：难将我语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自家娶妻两月，别亲数载，久淹京师，归期未定。因此，终朝思想，整日忧容。我这新娶的媳妇虽则贤惠，若将此事和他说知，也肯敎我回去。只是他的爹爹知道我有媳妇在家，怎肯放我回去？不如姑且隐忍，改日求一鄕任，那时回家见我父母妻子便了。咳！夫人吓夫人！非是堤防你太深，只缘伊父苦相禁。正是：夫妻且说三分话。（贴上）呀，相公，你道是未可全抛一片心？好吓，你瞒得我好！只是你那爹娘和媳妇在家，可不埋怨着你来？（小生）可不道！（贴）
【江头金桂】怪得你终朝𡅥喑。只道你缘何愁闷深，敎咱猜着哑谜，为你沉吟。那筹儿没处寻。我和你共枕同衾，你瞒我则甚？你自撇了爹娘媳妇，屡换光阴，他那里须怨着你没信音。笑伊家短行，无情忒甚，到如今，兀自道：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小生）
【前腔】〔吓，夫人，〕非是我声呑气忍，只为你爹行势逼临怕他知我要回去，将人厮禁。我待说，又将口噤。我待解朝簪，再图鄕任。他不堤防着我到家林，和你双双两人归昼锦。叹双亲老景，存亡未审。〔下官前日有书寄回去，〕只怕雁杳鱼沉。
（贴）旣有书寄去，怎么没有回报？（小生）
又不是烽火连三月，眞个家书抵万金！
（贴）原来为此。待我去对爹爹说知，和你一同回去便了。（小生）呀，你爹爹怎肯放我回去？你且休说破了。（贴）不妨；我爹爹身为太师，风化所关，岂有不顾道理之理？我好歹去对他说。（小生）夫人，你休要说罢，说也恐不济事。（贴）相公，休得疑虑，我去说时自有道理，不由我爹爹不从。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小生）今朝识破家中事，还恐伊爹念不移。（同下）
